第二天一早,二十人的馬隊,前後夾著照祥的大車,踏上了往灤平的官道。天沒黑,便已抵達灤平縣城,在驛站歇了宿。
從熱河到京城,如果單是馬隊疾行,兩天就可以到,現在多了這一位照侯爺的車駕,那就要走上四天。關卓凡想想十五天的期限,不免有點心疼,於是去跟照祥的房間跟他商量,看能不能辛苦一點,走快一些,省出一天的路程。
這番話當然不能直陳,而是要換一個說法。
「照侯爺,中間這一段路,既不靠熱河,又不靠京城,兩頭不到家。您看咱們是不是走得快一點,免得再生出什麼變故來?」
「好,好。」對於救了自己性命的關卓凡,照祥沒有二話。而且他對上次被馬匪襲擊的情景,仍然心有餘悸,早就恨不能快些回到京城。
「謝謝侯爺體恤。」關卓凡笑著請了個安,退出去的時候,順手將一張二百兩的銀票壓在茶杯底下——照祥只是一道橋,關卓凡不能也不必在他身上花太多的錢。
但是在照祥眼裡,這二百兩銀子的意義就不一樣了。妹妹一共只賞下來三百兩,這次關卓凡的馬隊親自護送他回京,他心裡既高興,又心疼。高興的是,有這樣厲害的部隊在身邊,安全是真正有了保障;心疼的是,到京以後照例要給人家開發賞錢,二十個人,五十兩不知道夠不夠?至於關卓凡的,那更不知道該怎麼謝人家了。現在有了這二百兩,除賞錢之外,還有富餘,更重要的是,關卓凡的舉動,表明自己不必再送他什麼,而是記得這份人情就好。
照祥一無所長,但人還不算糊塗,知道人家這份人情,不是沖他來的。自己的妹妹現在不得寵,什麼都不必說,將來若是有機會,她自然會還上,根本不用自己操心。
為了趕出一天的路程,第二天凌晨四點便從灤平動身。這一路因為趕得急,大家都頗為辛苦,但好在不論照侯爺還是護衛的兵士,心中都有一個同樣的願望:早一日回到京城,因此毫無怨言。車粼粼,馬蕭蕭,一行人穿過古北口,終於在天剛黑的時候,望見了密雲縣的城牆。
密雲夜,驚天變,旋轉乾坤。
這是關卓凡心中第二次生出這樣的激動。他在歇宿的驛站安排好警戒,自己卻先不休息,而是帶著圖林,在城內好好轉了幾圈。回到驛站之後,就著燭光,跟圖林兩個把重要的街道和地點,畫成了一張密雲地圖。
這件事做完了,才肯上炕躺下,卻又理所當然地想起家中的白氏來。
自己臨行前她那一哭,真情流露,絕對錯不了。到了明天相見的一刻,大概會縱體入懷,喜極而泣吧?那麼晚上……想到這些,身上燥熱,翻來覆去好一陣,到了沉沉睡去的一刻,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嫂子,我回來了。
※※※
這一支小部隊,護送著照祥的車駕,從德勝門進入京城。雖然只離開了三個月,但通過城門的那一剎,關卓凡還是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九城繁華依舊。
馬隊一直將照祥送到方家園的宅子門口。關卓凡細細打量了一下這個懿貴妃進宮前所住的地方,見院子的外牆和大門,都已經顯得陳舊,而許久未翻新的原因,大概就是缺錢吧。
這倒不免讓人感慨了。葉赫那拉的這一門之中,出了一位現任的貴妃,一位現任的王妃,而娘家的境況如此窘迫,說出去,誰肯相信?如果到了後世,在人們的想像中,沒準還以為這裡會是多麼多麼金碧輝煌的一座府邸呢。看來所謂皇家的豪奢,亦不可一概而論。
咸豐的七弟,二十歲的醇郡王奕譞,娶了懿貴妃的妹妹,作為自己的正福晉。「兩兄弟娶了姊妹花」,一時之間,傳為佳話。只是醇王年輕,新近才分了府,也沒拿到什麼真正有實權的差使,因此並不寬裕,補貼給岳家的錢也就相當有限了。
「關佐領,」下了車的照祥,要把場面話做一個交待,「一切都多虧你!」
「侯爺的身份不同,自是吉人天相。」關卓凡不居功,笑著答道,「卑職離京之前,再來拜見。」
這就是說,還有東西要送來。照祥高興得很,一眼見到二弟桂祥從門內奔出來,便扯他過來,替關卓凡做了介紹。
「桂二爺,幸會幸會。」關卓凡很客氣的寒暄了幾句,這才告辭上馬,帶隊離開了方家園。在路上,心裡不免疑惑:這兩兄弟都長得形容猥瑣,卻如何能有兩位國色天香的妹妹?也不知是不是一個爹生的……
心裡轉著這個大不敬的念頭,馳到設在兵部街上的兵部職方司,繳納了軍令,這才下了解散的命令,約好集合的時間,讓手下這十幾個官兵歡天喜地的各回各家去了。自己帶了圖林,先去香燭店買了點東西,再穿過半個京城,回到了柳條衚衕。
已經是晚飯時分,家家戶戶都升起炊煙,飄來溫暖馨香的味道。這已是關卓凡第二次「歸家」了,對比上一次的失魂落魄,真是天地之別。上一次是在壽比衚衕的老宅,敲門之前,惴惴不安,心裡想的是自己究竟有沒有媳婦。這一次歸來,躊躇滿志,心裡挂念的是巧笑嫣然的白氏,愈近家門,這種感覺就愈發強烈。
開門的是一位叫張順的僕人,見到關卓凡,先吃一驚,再連忙請安:「少爺,您回來啦!」
「嗯。」關卓凡答應一聲,帶著圖林進了二院,正好見到圖伯從廂房裡走了出來。
圖伯見到兩名服色鮮明的武官,也是一愣,跟著看清楚了,前面那個五品的武官,正是關卓凡,不由得大喜過望,喊了一聲「少爺」,才看見後面站著那個,竟然是自己的兒子圖林。
「狗日的……」圖伯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彷彿還不敢相信,「也混得人模狗樣啦?」
狗日的?關卓凡心想,老頭兒拿這句話罵自己的兒子,不大妥當吧?正在好笑,卻見圖伯抖抖索索地摸著圖林那身衣服,眼裡已滾下淚來。心說不妙,還沒來得及出言相勸,圖伯扯著兒子的胳膊,已經嗬嗬地放了聲兒:「哎,哎,我們圖家,也有個當上官的了……」轉過身,跪在地上就給關卓凡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哭嚎:「少爺……少爺……」
也難怪圖伯失態。一家人幾世為奴,已成慣例,現在兒子跟了關卓凡,才幾個月,就當上了官。雖說只是九品,但也是如假包換的朝廷軍官,這在原來,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老爹一跪,圖林自然也得陪著跪下,在一旁漲紅了臉,怎麼勸也勸不住。
關卓凡也有些傷感,把老頭攙起來,說道:「圖伯,我們回來,是喜事!你再這麼哭,可不大吉利。」
這句話很有效。圖伯是最信這些的,聽了這話,不但立刻收了聲兒,而且還很有些惶然,罵自己道:「我真老糊塗了,少爺,你別見怪……」
「嘿嘿,你大約是高興糊塗了。」關卓凡笑道,「我跟你把話說明白——圖林的官,是他自己一刀一槍掙來的,和我可沒什麼干係。不過他有出息,咱們替他高興,那倒是應該的。」
圖伯的哭聲,把隔壁正院里正在忙碌的丫鬟和媽子都驚動了,在院門處擠著向這邊張望。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卻見到是關卓凡回家了,連忙讓開一條道來,紛紛請安。關卓凡點點頭,從她們中間穿過去,便有丫鬟偷眼去看這個在家裡沒住過幾天的少爺。
一路穿過正院,剛走進內院的月牙門,便見到白氏從當中的正屋裡走了出來——她聽見院子里的動靜,出來看看,不曾想卻赫然見到關卓凡,一身戎裝站在院門處,正向自己凝視。毫無準備之下,不由便呆住了,幾疑是身在夢中。
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再不錯的。關卓凡見白氏穿著一套月牙白的夾襖,下面是一條西洋呢子的寶藍色長裙,頸上圍著關卓凡買給她的那條銀色貂皮圍脖,於美麗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份綽約。不變的是凝脂般的肌膚,被院中數株盛放的紅梅一襯,更顯得玉白勝雪。
關卓凡看得痴了——若把她置於禁宮內院,不信不能艷壓群芳!
「嫂子,」兩個人呆立了好一會,還是關卓凡才開了口,「我回來了。」
「你……你回來了。」白氏驚醒過來,為自己的失態抱歉地一笑,便由一個壓梅勝雪的佳人,變回了那個溫婉可人的嫂子,「你看你,也不預先知會一聲兒,倒嚇了我一跳。」
這樣的見面,與關卓凡心中所預想的場景,小有差距。
說好的投懷送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