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這一戰的勝利,算是僥倖之至,但卻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回報。
按照他原本的設計,這一出英雄救美,有著一箭三雕的效用。一是從「馬匪」手下救出懿貴妃的哥哥照祥,搭上她娘家的這一條線,為將來做個重要的伏筆。二是將首功推給福成安,讓他藉助端華的力量,官升一級,離開佐領這個位置,去除掉對自己未來行動的干擾。三是為自己積功,若是竟能趁佐領空缺的機會,得以署理,將步軍統領衙門的這五百馬隊徹底抓在手裡,則最好不過了。
只是在原來的劇本中,畢竟只是嚇退六七個「馬匪」,這一份功勞有多大,他自己的心裡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讓照祥承他的情這一條,當然是可以做到的,至於後面兩條,那就只有望天打卦了。
沒想到,事情向上一報,不僅熱河震恐,而且消息傳到京師,也是朝野大嘩——馬匪的前鋒,不但敢於進窺京畿之地,離皇帝所在的行宮,更是只有三十里之遙,這是大清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奇聞!咸豐皇帝暴怒之下,曉諭軍機處,雷厲風行,將擔有責任的一眾官員大張撻伐。
最倒霉的是灤平知縣和承德知府,以守土有責的緣故,革職拿問。奉天將軍和直隸提督,革職交部議處。就連直隸總督文煜,也得了革職戴罪留任的處分,嚴令限期剿滅。軍機大臣們雖未獲咎,也是一個個灰頭土臉,只有端華一人,得意洋洋,因為這一次出彩的,乃是他的步軍統領衙門。
「老六!」他笑著對肅順和載垣說,「看你們以後,還敢小瞧我不了?」
所謂有罪則罰,有功則賞,既然有罪的人被罰得這樣重,那麼相應的,有功之人的賞格,給的也就特別高些了。
得了頭彩的是福成安,以練兵有方,調度得宜,從一個正五品的官,連升三級,越過四品,超擢為步軍衙門的指揮同知,當上了從三品的官,從此不必在軍營中受苦,堂而皇之地坐衙門去了。
其次是關卓凡,以親臨敵前,不避刀矢,率隊擊潰馬匪前鋒的功勞,官升兩級,如願以償地接替福成安,坐上了步軍統領衙門馬軍佐領的位置,東西兩營馬隊,盡歸掌握。
他的兩名親信,丁世傑升了千總,張勇也賞了千總銜,成為「記名千總」,只等哪裡有了千總的空位,就可以遞補為實缺。而這個千總的實缺,也是指日可待——關卓凡既然掌了馬隊的總權,那個東營馬隊的林千總,末日也就不遠了。
其他的軍官士兵,按照功勞大小,也都各有封賞,皆大歡喜,就連圖林,也當上了九品的外委把總。
但是不管在熱河還是在京師,亦不免有人在私下裡議論:雖說是在京畿之地,雖說是勝仗,但畢竟只是一次小小的遭遇戰,殺死的敵軍,也不過只有區區十四個而已,比之湘軍動輒成百上千的殺敵,簡直不值一提,何以卻濫賞到這樣的程度?
而了解內情的人,聽了這樣的話,不過會心一笑:這裡面當然還有一層原因,只是這一層原因,不能擺到桌面上來說罷了。
這個原因,就是打勝仗的,乃是「旗營」。
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制,最為奇特,乃是滿漢混編,像關卓凡的西營馬隊,漢人比旗人更多,而旗人之中,又以漢軍旗為多。但按照傳統,依舊循例被視為旗營。
自從和春的江南大營,在去年五月為「忠王」李秀成擊破以來,軍隊中的旗營,除了蒙古八旗尚可稱得上勇猛之外,滿洲八旗和漢軍八旗的腐敗無用,早已成為定論。現在從南自北,從西自東,正為朝廷作戰的部隊,幾乎全是由漢人率領,這讓念念不忘昔日八旗勁旅之威的勛貴重臣們,情何以堪?現在憑空跳出來一支西營馬隊,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打了個硬仗,自是群情振奮,以為我旗營之中,也有能打的將領,也有能打的部隊,於是在賞賜上,難免要秉持從快從寬從厚的原則了。
得了頭功的雖然是福成安,但關卓凡才是打仗的那個人,畢竟是昭彰的事實。因此「城南關三」的名頭,幾乎在一夕之間,便已鵲起於熱河和京城。而關卓凡心目中的三方勢力,在這一件事情上,也產生了奇妙的聯繫——嘉獎的奏摺,經過肅順和軍機大臣們議定,由當值的軍機章京曹毓英寫就,而在奏摺上寫下「依議」兩字的,正是替皇帝批本的懿貴妃。
「你救了我的哥哥,」最重恩怨的懿貴妃,把關卓凡的名字悄悄記在了心裡,「將來,我必定會給你意想不到的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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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關卓凡,卻不知自己已是「簡在後心」。他看著那張五品的部照,心中半是喜悅,半是不安。
他沒有想到,為了這一件事情,朝廷居然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再看自己原本的計畫,實在是莽撞的很,一旦那出假戲演成了,朝廷用這樣的力度追究下來,怕是要出大婁子,而出婁子的後果,不問可知。
這就顯出自己的見識不夠了,他想。如果曹毓英或者許庚身對這個計畫有事先的了解,他們是決不會允許自己這樣胡鬧的。
幸運的是,真馬匪的及時出現,把「假戲」變成了「真做」,讓他不僅逃過了這一劫,而且獲得了比預料更豐厚的報償。但他還是提醒自己,運氣不會永遠站在自己這一邊,這樣的錯誤,絕不能再犯第二次了,否則,萬一有什麼行差踏錯,很可能就是一個死字。
另一樁沒有想到的事情是,旗人的身份,會帶來這樣的好處,看來自己當初在八里橋的月夜之中,所想的沒有錯——這個身份,是一個絕好的掩護,如果能善加利用,則對於未來,應當還會有很大的幫助。
「爺,有位內務府來的老爺,想要見您。」圖林的話,將關卓凡從沉思中喚醒。
內務府?他心想,好像沒打過什麼交道啊。
來的人叫汪天銘,是熱河內務府的一名司官。關卓凡整了整衣冠,將他延入自己的軍帳中。
「恭喜關佐領,」汪天銘滿面春風,抱拳向他祝賀,「真是英雄出少年。」
「不敢,不敢,」關卓凡很客氣地寒暄著,以目光探詢他的來意,「汪老爺實在是過獎了。」
「那天護送照侯爺的三名衙差,是我們內務府的人,」汪天銘開門見山,「他們沒打過仗,驟然遇見馬匪,難免有些驚慌失措,還要請關佐領包涵。」
原來是說從照祥身邊縱馬逃走的那三個人。關卓凡明白了,汪天銘的意思,是讓自己替他們說兩句好話,不要折了內務府的面子。可是戰報早已交了出去,實情也已經寫在上面,現在提包涵二字,不嫌太晚了么?難道是說讓自己去把戰報討回來,重新改寫?沒有這個道理啊。
汪天銘見他猶豫,便又特地提醒了一句:「這是肅中堂的意思。」
一提肅順,關卓凡便恍然大悟。肅順跟寶鋆一樣,都是內務府大臣,管著熱河的內務府。汪天銘此來,與其說是內務府不願意丟了面子,倒不如說是肅順不願意丟了面子。
「既然是肅中堂的吩咐,那沒有不辦的道理。然則……」關卓凡為難地說,「跟汪大人請教,該如何來改才好?」
「實不相瞞,已經改過了。」汪天銘沉穩地說,「我只是來知會關佐領一聲,免得將來要對景兒的時候,接不上茬。」
關卓凡默然——以肅順的權勢,當然已經改過了!心中感嘆,肅順維護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形象,真是到了不遺餘力的地步,即使是這樣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考慮得如此周密,絕不給政敵任何一點點可以攻擊自己的把柄。他能有今天,果然不是僥倖得來,這樣的態度,實在是……
實在是值得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