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的一場戰鬥,在關卓凡的感覺,似乎只是一轉眼的事,但內中所蘊藏的兇險,直到現在,才讓他感到後怕。這樣的遭遇戰,完全沒有準備,只要稍有不慎,局勢就會變得無法收拾。
好在挺下來了,他想。而他對丁世傑的好感,也有進一步的加深,剛才臨危不亂的表現暫且不說,單是那句「第四哨護衛千總!」,就足以令關卓凡有深得吾心的感覺——誰說他不會做官?
然而還有一個絕大的疑問沒有解決:阿爾哈圖他們,哪裡去了?是臨時膽怯爽了約,還是竟然遭了馬匪的毒手?
這個問題很快便有了答案,只見遠處有六七個騎士,正在猶猶豫豫地向這邊靠近,而且,「青袍蒙面」!
原來阿爾哈圖和老蔡他們,並沒有預先到這裡來埋伏,而是一路綴著照祥的車駕,遠遠跟隨。眼見快到預定的地點,就要發動的時候,卻發現了遠處的大批馬匪。
這一下,不敢動了。而等到關卓凡的兵與馬匪打開了,他們就更加不敢出頭——這身打扮太過尷尬,若是貿然上前助戰,刀箭不長眼,有跟馬匪玉石俱焚的危險。
這樣的情形,關卓凡大約猜到了,心裡不免好笑:現在過來,能做什麼?提了一口氣,高聲喊道:「官軍剿匪!無關人等遠離!」
阿爾哈圖和老蔡也很機警,聽關卓凡一喊,便已明白他的意思,掉轉馬頭,往熱河方向奔了回去。
這個疑問解開,關卓凡的心裡一松,便開始著手收拾眼前的局面。他先命人檢點己方的傷情,再命人查看馬匪遺下的屍首,有無活口。而他自己則帶了圖林等幾個親兵,馳向停在遠處的大車。
與大車隨行的三匹馬,戰事一起,便逃得無影無蹤,只有原本坐在轎廂前的一個長隨和車夫一起,蹲在馬車旁抱頭髮抖。據說按道上的規矩,遇見打劫,這些下人們只要老老實實地抱頭蹲下,劫匪便不會加害他們。這個說法,關卓凡也曾聽過,真與不真,就只有天知道了。
「起來,我們是官軍!」圖林雖然不知道車裡是誰,但卻見不得他們這副樣子。在他看來,臨危不能護主的奴才,實在是丟人丟到了極點,因此言語之中毫不客氣:「車裡是什麼人?」
「是……是我家老爺,承恩候……照侯爺。」那長隨聽說是官軍,臉上才回過了幾分顏色,戰戰兢兢地說。
關卓凡給圖林使了個眼色,圖林縱馬上前兩步,將轎廂那面厚厚的棉帘子一把挑了起來。轎廂之中,果然坐著一個穿九蟒公服的人,三十來歲年紀,面色蠟黃,身子縮成了一團,驚恐地看著他們。
千辛萬苦,為的就是這一刻!關卓凡利索地下了馬,請下安去。
「步軍衙門西營馬隊關卓凡,參見侯爺!」
※※※
沒過很久,追擊馬匪的三哨兵就回來了,追擊的結果是——沒有追上。
沒追上並不奇怪。馬匪之所以敢於橫行,最大的恃仗便是來自口外的良馬,餵養既好,鍛煉亦足,而且常常一人兩馬,輪換驅使,因此在對仗之時來去如風,比之關卓凡的西營馬隊,畢竟還是高出了一籌。
然而若說完全沒有追上,也不確實。有馬匹中箭負傷,漸漸跑不動而又來不及換馬的馬匪,或者自己負了箭傷慢慢支撐不住的馬匪,便落在官軍手裡,算下來,一共斬首五級。而在大路上與官軍對射身亡的馬匪,一共是九人,另有兩名受傷的,做了俘虜。
也有不好的消息——第二哨一名叫做索契多的士兵,在追擊的途中,為馬匪返身射出的一支流矢直中咽喉,幾乎當場就斷了氣。
這名士兵的身亡,對關卓凡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衝擊。因為自己所設的這個局,最終害死了一個人,這是學生時代的關卓凡所根本不敢想像的。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所投身的歷史,既真實,又殘酷。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第一個為他的「功成」所犧牲的「枯骨」,而這具枯骨,卻又不知是誰的「春閨夢裡人」?
因為心裡多了這一份沉重,關卓凡的悶悶不樂,便與周圍部下那種歡欣鼓舞的情緒,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丁世傑卻以為關卓凡是不滿於追擊的戰果,一時之間,訥訥地不敢再上前跟他說話。
照祥的車駕,自然是先派兵送回熱河,而且為示隆重,關卓凡足足派了一哨人來護衛。兩名活著的馬匪,綁縛在馬背上,直送步軍統領衙門的總兵,看能不能在他們的身上,尋出大股馬匪的蹤跡來。
剩下的事情,是拔隊回營,先對傷亡的士兵給予一點撫恤,正式的撫恤,當然要等朝廷做出。另一件事,就是要寫戰報表功了——關卓凡只是六品,遠沒有直上奏摺的權力。這份戰報,要先送福成安,再由福成安報給步軍衙門的總兵,寫成奏摺,呈報朝廷。
寫戰報的,正是上次為他寫宴客請帖的那個許文書。關卓凡特別提示,要將張勇等在營執勤的一百人,一併寫進去。這當然是虛報,但按彼時的慣例,只要打了勝仗,是絕沒有人會來追究的。
站在一旁的張勇,自然不能不有所表示,恭恭敬敬地請了一個安:「謝謝老總栽培!」
許文書的文筆不錯,一時半刻便已擬好了底稿,拿來呈給關卓凡審閱。關卓凡接過,只讀了寥寥數行,便笑了起來。最多七十名馬匪,被他翻了一番,變作「百五十人」,殺死的馬匪一共十四個,有首級為證,做不了假,但擊傷的馬匪,卻不妨隨意誇大,寫成了六十多人。再看到描寫自己的那一段,更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關千總卓凡,當先放箭,自射殺馬匪四員。俄頃,匪不能支,倉皇遁去,關千總乃大呼『殺敵』,率軍邀擊,以白刃相搏,再陣斬馬匪兩員……」一個活脫脫的英雄形象,躍然紙上。
「好,好。」關卓凡忍住了笑,敷衍道。
許文書聽見關千總誇自己寫得好,登時眉開眼笑。他在後面,還照例為自己加上了一筆,既然千總大人誇好,那麼自己的這一功,自然也可保無虞。
「好是好,可惜不能用。」關卓凡將底稿遞迴給許文書,惋惜地說,「得重寫。」
許文書的心又懸了起來,心想,莫非是自己將關千總的功勞寫得還不夠?又或是關千總不喜浮誇,要讓我據實以報?
但既然打了勝仗,豈有不虛報的道理?多半是關千總為人太實誠,還不清楚軍中的規矩。於是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說道:「千總,咱們報一百五十馬匪,已經算是少的了,照道理,該報三百四百才是……」
「我不是說的這個。」關卓凡見他會錯了意,心中好笑,面上卻正色道:「這一仗的首功,自然是福佐領調度有方,一定要將他的功勞,寫足,寫透!」
福佐領?帳中的幾個人,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在西營馬隊,福成安已是人神共憤的對象,關千總莫不是瘋了,平白無故拿這場功勞送給他?
「不必多說,就按我吩咐的寫!」關卓凡一擺手,止住了眾人的話頭。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福成安,我雖然不能把你弄下來,但我至少可以把你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