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這位日後紅極一時的權監,現在卻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只能乖乖地站在首飾店門口等著。
關卓凡搖搖頭,心說這真是不可思議。他裝作在附近閑逛的樣子,在各店的門前溜溜達達,只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瞄著安德海,直到看見他接了一個小包裹,向御景街另一端的御道走去,才跟了上去,尋找「下手」的機會。
從御景街拐上御道的轉角處,是個沒人的地方,關卓凡緊走幾步,趕上了安德海,在他肩後一拍。安德海嚇了一跳似的,轉過身,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關卓凡:「做什麼?」
關卓凡也真放得下架子,隨手便打了個千兒。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關卓凡在這些事情上從不糾結,向來都很有決斷,稍縱即逝的機會,是絕不肯輕輕放過的。
「安二爺,一向可好?」他親親熱熱地問道。
「哦——好。」安德海的臉色舒緩開來,嘴角上翹,換成了一副略帶傲慢的表情,「你是哪家的長隨?」
「在下姓關,是步軍衙門西營馬隊的營千總,」關卓凡臉上帶出一點討好的笑容,「一向久仰安二爺的大名,不想今天在這兒碰見您了。」
剛才給自己行禮的,居然是個六品的武官!安德海局促不安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變成尷尬的笑容。宮中的太監,雖說與外面的官身份不同,不能單以品級來比較,但無論如何,自己的品秩只是八品,受人家這一禮,說不過去。
關卓凡把他短短一會功夫之內,臉上表情的變幻都看在眼裡,心中暗暗感嘆:難怪他將來會紅,年紀輕輕的,便練就了一身變色龍的本領。
「原來是關大哥,」安德海抱歉地說道,「您這……實在太客氣了。」
「沒有什麼。安二爺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能見您一面,那得是多大的緣分!」關卓凡諛詞如潮,終於把自己都說得都有點臉紅了,心想,我原來怎麼沒發現自己還有這個天分?
安德海畢竟還是年輕!關卓凡一口一個「安二爺」,終於打消了他心中最後一點戒備之意。他只是個八品的侍監,在儲多宮中還算能管著幾個小太監,出了儲多宮,別的人就不怎麼待見他了。在宮裡人家見到他,叫的是「小安子」,在宮外更是不認識什麼人。現在關卓凡如此捧他,讓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對關卓凡更是大起親切之感。
「關大哥,您是怎麼知道我的啊?」
「我有個五服之外的族侄,在京城宮裡做過蘇拉,」關卓凡隨口胡扯道,「他早就跟我說過,安二爺年輕能幹,這兩年是必定要飛黃騰達的。」
做太監的人,往往迷信,最喜討口彩。安德海聽他這樣說,高興得面上飛金,連聲道:「關大哥,這可借您的吉言了,要是真有這麼一天,不敢忘了您的好處……對了,您找我別是有什麼事要辦?」說完心裡想,以自己今時今日的樣子,怕還真是幫不上人家什麼忙。
關卓凡搖搖頭,笑嘻嘻地說:「都要過年了,還能有什麼事!安二爺,話說這個年可還過得去?」拉過他那隻空著的手,把一張銀票塞了過去。
「這怎麼好意思……喲!」安德海假意推辭了一下,忽然看見竟是張四百兩的龍頭大票,驚叫一聲,半晌才吃吃地說:「關……關大哥,你這是給我的,還是給我主子的?」
如果是給他的,則數目太大,如果是給主子的,則膽子太大。
一個八品侍監,月例銀子只有區區四兩,他此時的權勢又不大,只有偶爾到宮庫給主子要東西的時候,虛報一點,卻也值不了幾文。因此四百兩對他來說,不啻為一筆巨款,所以說數目太大,難以相信是給自己的。
而皇宮之中,對於嬪妃,有森嚴的法規。除了娘家可以送東西之外,外官如果竟敢私自有所饋贈,那嚴究起來可以是死罪的。所以說如果這錢是想送給主子的,那關卓凡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安二爺,您這話說的,我又不是不懂規矩的人。」關卓凡把安德海的五指攥成一個拳頭,推了過去,「這點錢,安二爺買雙鞋穿。」心裡想著,四百兩就把他嚇成這個樣了,可見送得值,等到再過兩年,四千兩也未必能入他的眼了。
「這……」安德海躊躇了片刻,彷彿下了決心,馬蹄袖一甩,啪地給關卓凡請了個極漂亮的安,「關大哥,謝您的賞!」
好嘛,扯平了,關卓凡心想。
「關大哥,您是步軍統領衙門西營馬隊的營千總。」安德海的記性極好,「我跟您請教您的大名。」
這就顯得他會來事兒了,而且有誠意。關卓凡把自己的名和字說了一遍,安德海暗暗記住,誠懇地說道:「關大哥,我們主子還在等我拿東西回去,我不敢多待了,等過了年,我請您吃酒。」
「好,好,瑞福常在!」關卓凡說了句新年的祝福話,在心中,又暗暗加上了另一句:「替我問你主子好。」
※※※
過年了,真的過年了。
除夕這一天的晚上,整個熱河也喧鬧起來,除了不準放炮仗,各個軍營里,軍官和兵士們都在興高采烈的吃著肉,喝著酒,唱著歌。
關卓凡和張勇,丁世傑,老穆,伊克桑等一干軍官一起,鬧了一個晚上,又到每一頂氈帳中,跟兵士們喝一杯酒,互相說幾句祝福的吉利話。
待到人們都撒夠了歡,喝夠了酒,東倒西歪地在帳篷中睡去了,關卓凡便披上大氅,走出自己的帳篷,走過暗夜沉沉的院子,與值守的哨兵輕聲打過招呼,來到營前的一座小土丘上,坐著想自己的心思。
從穿越到現在,五個月了,自己做得怎麼樣呢?
至少先活了下來,從劊子手雪亮的屠刀下活了下來,從法軍的炮口下活了下來,從印度兵的刺刀下活了下來,從英軍一觸即發的入戶搜查下活了下來。
他為自己打下了基礎,成功進入了朝廷的體制,立下了來日大展身手的基點。關家大宅中,美麗溫柔的白氏,正翹首以盼,待他歸來。
而現在,他終於觸摸到了歷史的主線,如願來到了熱河,這裡發生的一切,將決定未來。
當他被作為釘子埋在熱河的時候,他也將利賓作為伏線,鋪設在了上海。在他的心中,對未來有著更為龐大的規劃。
圓明園的烈火,在他心中從未熄滅。
血債血償。
關卓凡舒了一口氣,向遠處望去,遠處的兵營,刁斗之聲相聞。他又抬頭看看天上,第一次驚奇地發現,漫天的繁星顯得如此清晰明亮。
這是一個能看見星星的年代。
跨越百年,對亘古不變的星空來說,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間吧。
同樣的星空下,在那一個世界裡,他的親人和其他一切陌生人,現在又在做些什麼呢?
他覺得心中有一陣酸楚,有點不敢想下去了。
從穿越的那天起,他便不允許自己再去回憶從前的事情,他不能讓自己陷入到精神分裂的狀態中去。
可是今天……
讓我想一會兒,只想一會兒就好。
關卓凡把頭埋在膝間,拉起厚厚的大氅,把自己包了起來。象一隻鷹,縮回了出生時的蛋殼,象一隻獸,蜷回了出生時的巢穴。
讓心歇一歇,明天還要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