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林領命去了,廳中剩下白氏和圖伯,都獃獃地看著關卓凡——剛才答應得好好的,怎麼轉眼就變了臉?
關卓凡見圖伯嘴唇翕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笑了笑,說道:「圖伯,有什麼話,只管說。」
「少爺,卓仁不成器,做的事太不像話,也難怪你生這麼大的氣。只是我想……」圖伯有些期期艾艾的,見關卓凡臉色平緩,才繼續說了下去,「他從沒吃過這麼大苦頭,若是在牢里有個三長兩短,老爺泉下有知,只怕也不能安生……」
「嗯。」關卓凡心說,你卻不知這個老爺,真不是我親爹。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轉頭看著白氏,問道:「嫂子,你怎麼說?」
白氏的心理有些微妙,既同情卓仁的媳婦,又對她剛才所說的話,有一絲不快和不安——那句話的語意,有些晦暗難明,若是關卓凡肯救卓仁,她說來給關卓凡做個使喚人,這是怎麼一個意思呢?但這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個念頭,天性中的善良很快便佔據了上風。
「唉,要說卓仁媳婦,也真是可憐。你既然答應了她,說包在你身上,那就幫幫她吧,怎麼反倒要把卓仁關起來不放呢?」白氏不像圖伯有什麼顧忌,把自己的不解照直說了出來,「要是說她從前對我怎麼怎麼樣,這些你都不用理會,我也不記恨她。更何況,你和她……」說到這裡,卻紅著臉說不下去了。她畢竟還是個年輕的婦人,當著圖伯的面,實在老不起臉皮來談論這種男女之事。
關卓凡明白她的意思,是說自己和二嫂之間,既然曾有過那一次交歡,便算是對人家有所虧欠。那麼在卓仁的事上,就該抬抬手,有所報償才是。
白氏和圖伯說完,便看著關卓凡,等他的表示。關卓凡卻站起身,在廳中踱起步來——這種四方步,據說是做官必備的官派,他現在居然也練得像模像樣了。
走了兩圈,見白氏和圖伯都緊張兮兮地望著自己,關卓凡忽然立定腳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了搖頭道:「嫂子,其實你跟圖伯,說的都對。」
既然都對,何以卻搖頭呢?白氏與圖伯疑惑的對望一眼,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們看低我了。我關卓凡堂堂七尺,頂天立地的一個漢子,怎麼會去欺騙一個婦人?我說包在我身上,那便是包在我身上!」關卓凡侃侃而談,「只是有些事,還需看深一層才是。」
他頓了頓,見白氏和圖伯都沒有話說,才繼續說下去:「卓仁這一次,不但害了自己,還把杜二給害慘了。那個白佐領,白明禮,是總要把杜二弄出來的,若是卓仁從牢裡面出來,頭一個放不過他的,就是杜二!到那時,我人在熱河,你們誰能護的住卓仁周全?」
白氏和圖伯恍然大悟,沒想到關卓凡竟然還有這一層考慮在裡面。
「圖伯你說得對,卓仁沒吃過苦頭,」關卓凡又開始踱步了,一邊慢慢搖著步子,一邊說道,「沒吃過苦頭,就不曉得利害,就改不了他那身臭毛病。我這個二嫂,原來是怎麼一個囂張的樣子,你們是知道的,今天為什麼變成這樣?吃到苦頭了,知道利害了!老爺子既然不在了,我這個做弟弟的,就要替老爺子教訓教訓卓仁,讓他把苦頭吃足了,吃夠了,讓他知道利害,知道怕。」
圖伯心下感慨,沒想到這個三少爺,心思如此深沉,自己一把年紀,竟然還沒有他看得透徹。
「嫂子,你說得也對,我這位二嫂真是夠可憐的。」關卓凡看著白氏,放緩了語氣,「為什麼可憐?因為卓仁吃喝嫖賭不算,還抽上大煙了,他又沒個正經來錢的地方,這日子自然沒法過。吃喝嫖賭就說能戒吧,沾上了大煙癮,憑他自己能戒掉?現在呢,我把他放在牢里,未必還有人巴巴的跑來請他抽大煙?不戒也得戒了!嫂子你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白氏跟圖伯一樣,徹徹底底的服了,紅著臉說道:「以後你說怎樣,就是怎樣好了。我一個女人家,原也不懂得這許多道理。」
圖伯也跟著贊道:「少爺,若論你這心地,真是沒挑了,這一下,卓仁算是有救了。」
「有救沒救,我說了也不算。」關卓凡笑笑,淡淡地說,「盡人事,安天命,剩下的事,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
整個下午,關卓凡都在等寶鋆派人來召自己到府,然而直到天黑,才等來了寶鋆那位姓楊的聽差。
「寶大人交待,請您替他帶一點東西到熱河。」那位聽差持著一個大封袋。
這就是說,並沒有什麼話交待下來。關卓凡掩飾住心中的失望,將聽差延入了自己的書房。本來按他的預計,既然寶鋆和文祥把自己作為一枚「釘子」埋在熱河,那麼在開拔之前,寶鋆必然要對他有所交待,他便能夠以此為契機,加入到未來那一場大爭鬥當中去,一場決定著歷史進程的大爭鬥。
是顧命,還是垂簾。
難道是自己想錯了,其實自己並不是什麼釘子,而只是個普通的六品武官而已?但是那張萬兩之巨的銀票,卻又該作何解釋?
關卓凡一邊緊張的思索著,一邊客氣地向那名聽差問道:「楊老哥,請問寶大人要帶些什麼?」
「喏,」聽差將那個大封袋向前一遞,「有一封信,帶給軍機處的曹老爺。另外有些銀票,是寶大人送熱河諸位的炭敬,也一併交給曹老爺就行。」
關卓凡明白了,這是寶鋆送給熱河一些官員的打賞,或者叫變相賄賂也行。夏天送「冰敬」,意思是知道您窮得叮噹亂響,這點錢請您買幾塊冰來消暑;冬天則送「炭敬」,意思是知道您窮得兩袖清風,這點錢請您買幾塊炭來取暖。這都算是官員的正常收入,並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按關卓凡原有的歷史知識,這本是外官向京官送禮的規矩,沒想到象寶鋆這樣的京中大佬,也有這個風氣。看來寶鋆的內務府總管大臣,真不是白當的。
他用心想了想,卻想不起軍機大臣之中,有哪一位是姓曹的,於是抱歉地問道:「楊老哥,請您明示,是哪一位曹老爺?」
「曹毓英曹老爺,熱河的軍機章京領班。」楊聽差從懷裡掏出一張片子來,笑著說道:「就怕你不認得,這個是他的名片,你拿著找,再不會錯的。」
關卓凡眼光一跳,隨後便連聲道謝,又取了張二十兩的銀票,塞在他手裡。楊聽差頗感意外,推辭了一下,還是受了。關卓凡知道,替寶鋆辦這種事的,一定是他的親信聽差,結納一下,沒有壞處,於是親親熱熱的,一直將他送出了大門,才回到書房。
那個大封袋並沒有封口。關卓凡可不是什麼端方君子,老實不客氣地打開,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的倒了出來。裡面有二十幾個紅封包,都寫明了致某某某的字樣。那封信的封面上寫著「付琢如」三個字,居然也沒有封口,三張雪白的薛濤箋上,用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展開一讀,卻儘是些不著邊際的瑣事。關卓凡靜靜地想了一會,將信原樣裝好,跟那些紅封包一起,塞回到大封袋裡。
果然是他,那個以「內嫻掌故,外悉四方」而領軍機章京十數年的曹毓英,那個以「寸心自用,險計奇謀」而被恭王倚為國士的曹琢如。
關卓凡的心安穩下來了,他知道,自己仍然還是那枚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