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賓既然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自己若是再支支吾吾,就顯得不夠朋友了。關卓凡對自己未來的行動,有一個龐大的規劃,他之所以下決心收攏利賓,就是要讓他成為這個規劃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話該如何說,已經反覆推敲過幾次,而說話之前,先拿出了一疊銀票,放在桌上。
「京城居,大不易,利先生盤桓日久,想必花費不少。」關卓凡將銀票推過去,很誠懇地說,「這裡是三百兩,姑且替先生壯一壯杖頭之資,請不要推辭。」
這真是雪中送炭!利賓本來也不是個多有錢的人,上京時所帶的銀兩,前幾個月便已花去一半。而這個把月,在紫春館內借干鋪,更是早就使得精光。若不是小棠春偷偷拿體己銀子接濟他,怕是早就被趕出去了。為了這個事,不知受了老鴇多少冷嘲熱諷,指桑罵槐,有幾次利賓幾乎便忍耐不住,要摔門而去,但想到小樓之上的棠春姑娘,就又邁不動腳步,只得厚起臉皮來,將那種種羞辱,都裝作聽不見。
他是個豁達的人,既然料定關卓凡有事託付自己,也就不鬧那些虛文,老實不客氣地將銀票收起,心想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只等關卓凡出下題目,自己盡心去辦就是了。
「逸軒,受惠甚多!」他向關卓凡拱手相謝,「不瞞你說,床頭金盡的滋味,實在不好受。」說完這一句,便不再出聲,靜等關卓凡的吩咐。
「小弟生於斯,長於斯,雖然學了一口洋話,卻從未離開過京城。」關卓凡啜了口茶水,閑閑地說,「東南風物,十里洋場,我一向仰慕得緊。」
「既然如此,何不去看看?」
「職守所在,一時不能暫離。」關卓凡搖搖頭,「日後若有機會,小弟是一定要去見識一下的,若是能在那邊謀個一官半職,那就更遂了心愿。只是人地兩疏,就算去到,只怕也扎不穩腳跟。」
「逸軒,你的意思是……」利賓聽出了味道。
關卓凡將茶杯捧在手裡把玩著,彷彿不經意地說:「唉,若是能有個像利先生這樣的人,精明練達,又長於洋務,在那邊有片小小的基業,則小弟一旦過去,便可託庇於門下,那就什麼都不怕了。」
利賓恍然大悟,關卓凡的意思,是想讓自己替他去打個前站。這個旗下的少年武官,胸中竟然有這樣的氣象,實在令人驚嘆!他到底是個什麼來路呢?不管他是什麼來路,去上海本來也是自己心中所願,只是——
只是一看到窗外的小樓,滿腔的豪情便都泄了氣,苦笑著對關卓凡道:「逸軒,承蒙你看得起,這事我能辦!只是……不怕你笑話,我一想到棠春姑娘,就像百鍊鋼化作繞指柔,什麼主意都沒了。」
「唯大英雄能本色——利先生真是性情中人!既然如此,何不幹脆替棠春姑娘贖了身?」
「你當我沒想過?」利賓的臉上,仍是苦笑,「鴇兒愛鈔,千古不易。她媽媽說了,沒五千兩銀子,談都不要談!」
五千兩!即使是關卓凡,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失聲說道:「她媽媽怕是失心瘋了吧,怎麼值這許多?」
這句話說壞了。利賓不滿地看了一眼關卓凡,說道:「逸軒,你這話就不對了,以棠春姑娘的人才品貌,就是萬金也不為過!她媽媽是看在我們兩情相悅的份上,才讓到這個價碼的。」
關卓凡啞口無言,心說他還真把這當成友情價了?原來瘋的不是老鴇,而是利賓,看來再精明的人,也難勘破這個情字啊。見利賓一臉認真的樣子,連忙道:「利先生,是小弟失言了。象棠春姑娘這樣的美人,原該十斛量珠才對,何況區區萬金。」心中卻在哂笑:若是萬兩銀子,天上人間的紅牌姑娘,排著隊讓你挑,哪個比小棠春差了?你一天換一個,換上一年,萬兩銀子只怕還沒有花完呢。
利賓卻不知他口不對心,見他說得誠懇,臉色登時和緩下來,抱歉的說:「逸軒,今天若不是你來,我連一兩銀子也沒有,還談什麼萬金!剛才的話,是我痴氣發作,你別見怪。」
他這麼一說,弄得關卓凡又不好意思起來,低頭盤算了一會,抬頭笑道:「先不忙,萬事有商量,我且帶你見兩個人。」不由分說,拉上利賓出了屋子,向正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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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勇和穆寧正在客廳里等得無聊,忽然見關卓凡攜了利賓走進來。張勇的心思快,見老總與這個舉人成了朋友,自己當然要先站穩地步,於是連忙起身一揖:「利先生,那天晚上得罪了,您多包涵!」
利賓自然還記得張勇,奎元館那晚,若不是關卓凡攔著,自己幾乎就被他胖揍一頓。不過人家既然道了歉,他也就不為己甚,也不擺架子,還了一禮,笑道:「哪裡的話,那天原是我唐突了。請問這位是……?」
「這是老張,這是老穆。」關卓凡替他們介紹了,大家才坐下說話。
小棠春的事,關卓凡已經想清楚了,決意替利賓把她贖出來,讓他死心塌地的為自己辦事。銀子花了還可以想法子再掙,而利賓這樣的人才,一旦失去,雖以中國之大,卻不知再到哪裡去尋了。十九世紀什麼最重要?人才!
然而亦不能照老鴇的開價去辦。五千兩銀子,差不多就是他剩下的所有財富了,都扔在裡面,實在心疼。他於這方面的行情完全不懂,也不善於裝腔作勢的壓人,想到要跟老鴇砍價,不免心生怯意,於是想到張勇和老穆,由他們來辦,最是合適,而且一旦辦成了,也要讓利賓承他們的人情,所以把利賓特地帶了過來。
等到夥計把老鴇喊了來,關卓凡開口了:「媽媽,棠春姑娘跟利先生的事,我想替他們辦一辦。」他慢條斯理的說,「她的贖身銀子,請你開個數目。」
老鴇還沒說話,利賓先大吃一驚,霍地站起來,向關卓凡道:「逸軒,這……這……」
關卓凡怕他書獃子氣發作,再說出什麼千金萬金的胡話來,慌忙扯住他,笑道:「先生請安坐,這事不勞您操心。」
利賓聽懂了關卓凡的意思,是讓自己閉嘴。他知道自己也實在不是這塊料,只得訕訕地坐下來,覺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擺,嘴裡低聲咕噥著,自己都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
關卓凡的這句話,將老鴇一度生出的希望,擊得粉碎。她想,關卓凡與那個利先生談了這許久,五千兩銀子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既然知道,又要讓自己開個數目,擺明了就是來砍價。嚅囁半晌,硬著頭皮說道:「利先生看得上我女兒,也是她的福分,只是這五千兩身價銀子,我看在利先生份上,實在已是讓到最少了。」
「少不少的,只有媽媽你自己最知道,」關卓凡似笑非笑地看著老鴇,「只是這件事既然歸我來辦,總不能說一點也不可以商量。」
「是,是。」老鴇的額上見了汗。
「至於怎麼商量……老張,老穆,我就拜託給你們了,跟媽媽好好合計合計。」見張勇和穆寧躬身答了,關卓凡便對利賓笑道:「利先生,咱們到院子里透透氣。」拉著利賓走了出去,不容他在這裡攪局,才一出門,就聽見張勇在裡面對老鴇大聲嚷嚷起來。
「五千兩!你當爺們兒是才出道的雛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