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兒……雖然聽上去彆扭,但無論如何,這是勝保對他表示親熱的一種稱呼,自己可不能露出什麼不快的神色來。當下咽了口唾沫,爬起身來,略帶拘謹地喊了一聲:「四叔。」
「嗯。」勝保點點頭,示意他坐下。對於關卓凡,勝保以前從未真的把他看成親戚,直到經過了八里橋那一嗓子「不服」之後的事,才令勝保刮目相看。勝保的為人,最好面子,而關卓凡在禮部大堂痛罵龔孝拱的事,早已傳遍京城,勝保作為他的保薦人,自是臉上大感光彩,所以心中不自覺地便認了這個「族侄」。
「聽說你在步兵統領衙門幹得不錯,」勝保打量著關卓凡,撫了撫唇上的兩撇鬍子,說道,「這回調往熱河的事情,文博川已經跟我說了。我也奉了旨意,日內就要前往山東剿捻,離得遠了,不能事事關照得到,以後要靠你自己好自為之。」
「是。」關卓凡答應一聲。
「說起來,文博川處事一向公正,可這一次……」勝保不以為然的搖搖頭,「禮部大堂議和,你的功勞不小,卻只給你升了個六品,有點說不過去了。」
「那自然不能跟待在四叔身邊相比。」關卓凡捧了一句勝保,心想,雖不知道文祥寶鋆壓住自己的官秩,將自己派往熱河,究竟做的是什麼樣的打算,但至少在熱河埋下一支釘子的意圖,是猜得到的,這一層,只怕勝保還不了解。
這句話說得恰到好處,勝保聽了很是受用,想了想,說道:「你不用急,等過了年,我在山東安置妥當了,可以向兵部把你再調過來。野戰功勛,陞官畢竟還是容易。」
話是好意,卻把關卓凡嚇了一大跳。捻匪大多是馬隊,往來飄忽,即便想追上打一仗也是極為艱難的事情,哪裡談得到什麼野戰功勛,陞官容易?何況在他的歷史記憶中,實在想不起勝保剿捻打過什麼了不起的勝仗,這一去經年,多半要將大好時光靡費在裡面,是萬萬不可的。
然而該如何拒絕這一番好意,須得有個婉轉的說法。
「謝謝四叔栽培!」先鋪墊了這一句,才接著說道:「只是到了熱河,我們就歸肅中堂和鄭親王管轄了,不知道文大人說話還算不算?另外,我在熱河,倒也有一樁好處,有什麼行在的事情,可以隨時給四叔通個消息。」
「肅順算什麼東西!端華更是個糊塗蛋。」勝保的性格,剛愎張狂,並沒有把權傾一時的肅順放在眼裡。倒是關卓凡的後一句話打動了他,發過牢騷之後,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道:「也好,熱河那邊要是有什麼變故,你就往我府里送個信兒好了,自然會有人送到山東。」說罷,拍了拍手,將門外的官家叫了進來。
「你去賬房上支五百兩銀子,再請文案上的劉先生過來一趟。」
管家應了一聲,轉身去了,過不多時便回來,將銀票擺在勝保身邊的桌上,退了出去。勝保向關卓凡招招手,待他走過來,便將銀票遞給他:「四叔沒賞過你什麼。眼看要過年了,你拿去給家裡添點東西罷。」
「四叔,這……」關卓凡還要推辭,勝保笑著擺擺手,不讓他說下去。關卓凡只得謝了,心說,這個大概算是將來的信息費吧。
再過一會,門口的皮帘子一掀,進來一個青衫文士,四十來歲的樣子,想必就是勝保口中的劉先生了。勝保替二人做了介紹,特意交代關卓凡,以後有什麼消息,通報給這個劉先生便可。
關卓凡知道,有的統兵大員,在京中的府里會安排有一位信得過的幕僚,代為處理一些重要的事情,轉發一些朝局上的秘聞,這個劉先生,自然便是這等人物。勝保面上看去是個粗疏的人物,然而內中的心計,其實也很深刻。而且從他對肅順的態度來看,多半也是恭王一派,難怪上次寶鋆會暗示自己,不妨與這位四叔多走動走動。
※※※
要辦的第二件事,是去探望馬額齊的遺孀明氏。
按照阿爾哈圖和老蔡的說法,在八里橋一役中陣亡的馬額齊,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死後留下孤兒寡母,甚是可憐,照說自己早就該來看望的。只是他其實從未真正見過馬額齊,心中少了那一份真實的同袍情誼,加上聽白氏說起過,馬額齊家在京里有不少親戚,想必都能有個照應,因此也就沒有把這事當做急務來辦。
另有一個原因,就是見到明氏之後,很可能要聽一場撕心裂肺的哭叫。他一向不擅長應付女人的眼淚,在心中對這樣的場景難免生出畏憚之意,也就一拖再拖,直到現在,算來已有四個月。眼看就要往熱河開拔,再不去,便沒有機會了,所以下定決心,走這一趟。
按著以前從白氏嘴裡套出來的地址,關卓凡安步當車,尋到了城東周店坊一帶的旗營。這一帶的人家,都是旗人,所住的房子,亦都是官房,是朝廷特為劃給家境貧困的旗人居住的。關卓凡想得到,既然是官房,當然不會太好,然而當他見到這幾排屋子時,還是被眼前破敗的景象嚇了一跳。
每排屋子大約有十餘間,似乎是每間住著一家人。屋牆之上斑斑落落,屋頂也盡有缺損的地方,只用黃泥和茅草修繕堵塞。正面的牆壁,家家都被熏得一片漆黑,顯見是天熱的時候,用泥爐在外面生火做飯所致。現在已是將進臘月,各家各戶的門上卻還都掛著布簾,要是朔風一起,哪裡擋得住寒氣?
屋子前面,有兩三個人正在劈柴,也有幾個孩子在玩耍,見到衣著光鮮的關卓凡,都拿眼睛看著他。關卓凡腳步有些沉重,慢慢踱到左首的第一間房子,見門邊也零零落落地堆著些乾柴。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舉起手,叩響了門,心裡苦笑:我這算是「敲寡婦門」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應門的是個年輕的婦人,面色有些憔悴,模樣卻生得很標緻,頭髮在腦後挽了一個髻,穿著一身帶補丁的粗布褂子,漿洗得乾乾淨淨。左手上套著頂針,看來是正在做針線活。身後跟了一個三四歲的小子,躲在婦人的腿後,偏出半邊腦袋,偷偷地看著關卓凡。
婦人見了關卓凡,愣了一下,面上變得全無表情,冷冷地看著他。關卓凡心裡打鼓,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走錯門,一聲「嫂子」便叫不出口。視線越過婦人向屋內看去,屋內又甚是黑暗,一時看不分明。
就這樣尷尬地僵持了一會,那婦人忽然轉過身,扯了孩子,走進屋裡去了,門卻沒有關。關卓凡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沒有敲錯門,連忙跟了進去,正想把門帶上,卻聽那婦人冷冷地說道:「乾脆別關門,省得別人說閑話,讓你關少爺面子上掛不住。」
「嫂……嫂子。」關卓凡艱澀地叫了一聲,躊躇了片刻,想到外面冷得緊,畢竟還是關上了門扇,才跟進來,又花了好一會功夫,才漸漸適應屋內的光線,把屋裡打量了一番。只見屋中的家什陳設,都甚為簡陋,牆上開了一扇小小的窗戶,窗下生著一個爐子,用來取暖。窗邊的桌子上,擺著個針線籃子,還有些零碎布頭,顯是明氏方才在做的活計。再往裡隔開一扇小門,想必是明氏帶孩子睡覺的地方了。
明氏坐在椅子上,仍然偏著頭不理他,那個孩子依偎在明氏身邊,兩隻眼睛忽閃忽閃,靈動可愛。
關卓凡沒想到她母子過得如此艱難,心下大愧,嚅囁道:「嫂子,對不住,我沒想到你們這麼難……」
「也沒什麼難,」明氏平平淡淡地說,「我有朝廷的撫恤銀子,娘倆餓不死。老馬欠下的幾筆債,我慢慢做活還上就是了,不勞兄弟你操心。」
關卓凡知道明氏是生了自己極大的氣。想來也是,作為馬額齊最好的朋友,這幾個月來不聞不問,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現在聽到明氏話說得硬氣,他又是敬佩,又是羞愧,忽然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掏心掏肺地說道:「嫂子,難怪你生氣,我這乾的不叫人事兒,實在是對不住了。你大人大量,別記恨了,不管怎樣,再給做兄弟的一次機會。」
明氏聽他那一掌打得結實,話也說得極誠懇,這才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面色漸漸柔和起來,低下頭,輕聲說道:「也知道你忙。別的說不上,你能來看看我們娘倆,我也就知足了。」
沒有預想中的眼淚和哭鬧,關卓凡心裡安定了不少,連忙說:「不忙,不忙,我這次來……」
話沒說完,卻見明氏站起身,從櫥櫃里取了個布娃娃塞給兒子,柔聲叮囑道:「小虎,在這乖乖玩。」又拿起針線籃子,指了指那扇小門,嘆了口氣,對關卓凡說:「到裡屋說話吧。」
「好。」他連忙站起身,走進裡屋,明氏跟在後面。關卓凡進了小門,才邁一步,右臂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大駭之下,轉頭一看,卻是被明氏狠狠擰了一記。
「你……你個死沒良心的。」明氏淚眼婆娑地望著他,聲音已是帶出了哭腔,「你終於捨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