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買回來了,面買回來了,豆乾,腌菜,鹵或熏的各種肉,都買回來了,把小廚房堆得滿滿。白氏和圖伯小福,臉上的神色一天比一天緊張,只有小芸,仍然滿不在乎的嘻鬧。
關卓凡卻一直在對付那幾塊木頭,又鋸又刨,又是塗漆,忙了兩天,終於勉勉強強地做成了一個簡單而又奇怪的東西。
「三少爺做的是什麼?」白氏不認得,偷偷問圖伯。圖伯搖搖頭,他活了幾十年,還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兒。
第三天,關卓凡便招呼圖伯,兩個人一起把這玩意兒掛到了小院子正對大門的牆上。
那是一個白色的十字架。
白氏終於忍不住了,看著十字架,怯怯地問:「卓凡,這是幹什麼用的啊?」
關卓凡嘆了口氣:「辟邪。」
到了八月二十九這一天,從清早開始,關卓凡的心情便一點一點的變壞。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躺在炕上,用被子蒙住了頭。然而這種掩耳盜鈴的方式並不能讓他與外界隔絕開來,當英法聯軍攻城的炮聲響起來時,他還是清楚的聽見了。
法軍攻城北,英軍攻城南,僧格林沁在德勝門還要打一小仗,不過這已經無關大局了。我的首都註定要在今天下午,淪陷在外國兵的手裡。而五天之後……
五天之後,他們就要放火燒園子了。
圓明園。
※※※
整整一天,關卓凡都覺得心頭煩悶。吃午飯的時候,白氏在門外輕輕喊了他兩次,他只裝作沒聽見。到了晚上,槍炮聲稀落下去了,只是偶爾才能聽到一兩聲冷槍。他心情平復了些,走出屋子,跟大家一起吃了晚飯。
「我教你們一個手勢,」他向大家比划了一個十字架的手勢,額頭,胸口,左肩,右肩,「要是遇見洋兵,或者可以救急。」
大家都誠惶誠恐地跟著他學,動作認真而滑稽。
他看了看白氏。她已經換過了一身粗布衣裳,臉上也擦了灶灰,額頭上一塊,左臉一塊,右臉一塊,每一塊都是圓圓的,塗抹得很均勻——我說姐姐,你是在擦胭脂么?
老天,讓這幫鬼子趕快滾蛋吧——白天那種煩悶的心情又回到身上。他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天已經黑了,沒過多久,忽然聽見隔壁院子傳來一陣射門的聲音,接著便是大人的驚呼聲和孩子的哭聲,還夾雜著聽不懂的怒喝聲。
他坐起身來,心裡一緊:英國鬼子來搶東西了。過了一會,聽見噗通一聲,彷彿院子里有重物落地的聲音。豎起耳朵再聽,卻又聽不見什麼了。剛剛鬆了一口氣,卻聽見對面傳來一聲女人的低呼,跟著像是被捂住了嘴,聲音攸的中斷了。
白氏!
關卓凡只覺渾身的熱血忽地湧上了頭,抽出馬刀,飛也似的衝出房間,跑到東廂白氏的房門口,一腳踹開了虛掩的門。在幽幽的燭光下,赫然見到一名紅衣白褲的英國兵把白氏逼在炕角,一隻手捂著她的嘴,一隻手試圖撕扯她的衣服。看見有人闖進來,英國兵慌忙跳起身來,伸手去抓倚靠在炕邊,上了刺刀的步槍。
臉上是一部大鬍子,頭上纏著厚厚的白布。
我草你媽的印度阿三!關卓凡一刀揮出,就在印度兵剛剛抓起步槍的時候,鋒利的馬刀將他的右手齊碗斬斷,哐啷一聲,步槍連著一隻黝黑的手,掉落在地上。印度兵慘叫一聲,仰面跌倒在地。
老子送佛送到西!關卓凡撲上去,跨坐在印度兵身上,倒轉馬刀,刀尖向下,朝印度兵的胸口扎了下去,惡狠狠地低聲罵道:「法克!」
印度兵用左手勉力托住關卓凡握刀的右手,眼睛亂眨,不明白為什麼會在這裡聽到這句熟悉的「國罵」,用不熟練的英語慌亂地哀求道:「NO法克,NO法克……」
「法克!」關卓凡手上加力。
「NO法克,NO法克……」
「噗!」一把剪刀,狠狠扎進了印度兵的脖子,他左手一軟,頓時被馬刀透胸而入,刺穿了的心臟,哼也沒哼,身子一挺,死了。
關卓凡喘了口氣,驚奇地回頭望去,只見白氏手裡握著還在滴血的剪刀,胸膛起伏,渾身顫抖地望著死去的印度兵。
我就說這個嫂子有些道道,果然沒看錯——他猜得到,白氏手裡的剪刀,必是放在枕頭底下,以備不時之需的。他站起身,輕聲說了句:「嫂子,沒事了。」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接過剪刀扔在地上,這才敢試探著扶住她的肩膀。白氏的身子抖得愈發厲害,忽然撲在他的懷裡,嚶嚶地哭了起來。
雖然看她衣衫還是整整齊齊,應該沒吃什麼虧,但怕就怕她想不開。關卓凡連忙緊緊抱住她,拍著她的後背,溫聲說道:「沒事了,咱什麼虧也沒吃,就要了他的狗命。嫂子,你可不許想不開啊。」
白氏抽抽搭搭地說:「他把我抱太緊了,我都騰不出手來……」關卓凡心裡一虛,心道:抱得太緊,這不會是在說我吧?連忙把抱著她的雙手放鬆了些。
「我都騰不出手來,使你教給我的那個咒……」白氏說完,覺得既窩囊又委屈,又哭了起來。
什麼咒?關卓凡迷茫了,轉念一想才明白,她說的是那個劃十字的手勢。暗暗好笑,卻見丫鬟小福牽了小芸,正站在門口嚇得目瞪口呆,圖伯聽見聲響,也提著燈籠從前院趕了過來。
白氏剛才是受驚過度,下意識的撲在關卓凡的懷裡,現在見到圖伯小福和妹妹都來了,忽然醒悟,自己跟小叔子抱在一起,這算怎麼回事?頓時大羞,把關卓凡一推,從他懷裡掙了出來。
又不是我主動的……關卓凡覺得自己背了個黑鍋。看白氏不像會再去尋短見的樣子,鬆了口氣,心說這黑鍋背就背了吧。先做個手勢讓小福把小芸帶回房間,又招手叫過圖伯,低聲吩咐了幾句,這才提了刀,接過圖伯手裡的燈籠,走到院子里。
英軍里有印度兵,他並不感到奇怪,兩次鴉片戰爭和後來的八國聯軍里,都有相當數量的印度人。奇怪的是,這個死掉的印度阿三,是從哪裡跑進來的?他走到院牆下,打量了一番,很快就明白了,這傢伙是跟同伴在隔壁搶劫財物,臨時起意,不知踩著什麼翻過牆來,想吃獨食。剛才那一聲重物落地,想必就是他跳下院牆的聲音了。
就在這時,從隔壁的院子里,傳來幾聲嘰里咕嚕的呼喊。他知道這是那個死鬼印度兵的同伴在找他了,當下把身子緊緊貼在院牆上,仔細聽去,大概是兩個人。那兩名印度兵沒找到人,互相嘀咕了幾句,急急出了門,朝巷口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