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的刀和行李,由老管家圖伯送到西廂房去了。因為他還沒有吃飯,他這位如花似玉的嫂子,帶著一個丫鬟,替他在正廳的飯桌上擺了飯菜,然後坐在一旁看他吃。時間早過了晌午,所以飯菜都是涼的,他看了看,一盆稀飯,三個饅頭,幾樣小菜,只是不見丁點肉星。
他早就餓了,就著稀飯,將桌上的東西一掃而空,拍拍肚子,也就吃了個七分飽。
嫂子看出來他意猶未足,臉上一紅,說:「卓凡,沒吃飽吧?回頭我讓小福去肉鋪割塊大肉來,晚上煮了給你吃。你們提刀弄槍的人,不吃飽,沒有氣力。」
關卓凡看得出家裡的窘迫,連忙言不由衷地說:「飽了,飽了。」獃獃地看著她,心說:我這個大哥是個倒霉鬼,這麼漂亮賢淑的媳婦都守不住,自己先死了,沒福氣啊。
他嫂子似乎見慣了他這副神態,不以為意,臉上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小聲問道:「卓凡,都說八里橋打敗了,旗兵死了有上萬人,是不是真的啊?」
「敗是敗了,倒也沒死這麼多人。」關卓凡明白了,嫂子和圖伯為什麼見到自己這麼激動——原來是在慶幸自己能夠死裡逃生。「陣亡了三千多,僧王爺的蒙古兵死得多些,京營和綠營,加起來也就一千的洋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試探著說道:「對了,馬額齊陣亡了。」
「啊!」嫂子驚呼一聲,捂住了嘴,「這是怎麼說的……他孩子才三歲,以後孤兒寡母的,唉,難了。」眼圈慢慢紅了。關卓凡看她的反應,知道這位馬額齊不但與自己是好友,而且看來兩家之間也都認識,心想以後應該抽時間去看看,有什麼能幫的,就幫上一把。
正這麼想著,從廳外忽地跳進來一個小丫頭,垂髫年紀,頭上扎著兩個小辮,玲瓏可愛,一見關卓凡,就笑著朝他跑來。
不用說,這個必是大哥和大嫂的孩子了。雖然這個嫂子看上去,也就二十齣頭的年紀,但這時的女人嫁人早,生育也早,有個四五歲的女兒,倒也不算出奇。他在心裡嘆了口氣,想:真是連一點機會都不留啊。正要開口,卻聽小女孩清脆地喊了一聲「三哥」,撲到他的懷裡來。
三哥?原來不是嫂子的女兒,倒是自己的妹妹?關卓凡有點發矇,心說我那個死鬼老爹真夠可以的,還留下這麼小一個妹妹給自己。
嫂子卻說話了:「小芸!乖乖出去玩,姐姐有正事跟你三哥說呢。」
怎麼又是姐姐了?關卓凡徹底蒙了,在腦子裡繞了好一會,才忽然想明白:這個小丫頭,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嫂子的妹妹。
想通了這一點,不知怎的,心裡感覺到一陣輕鬆。
※※※
關卓凡在西廂自己的房裡,用圖伯打來的井水,痛痛快快地大擦大抹了一番,換上一身乾淨的褂子,躺在炕上,舒服地透了一口氣。
家裡的情況,大致弄明白了。一位漂亮的嫂子,帶著一個幼妹,一個老管家圖伯,一個粗使丫鬟小福,再加上他自己,一共是五口人。他既然回來了,自然就是家裡的頂樑柱,現在的第一步目標,就是要把這五口人養活好。
嫂子雖然沒跟他叫苦,但家裡的狀況不好,從剛才的飯菜上就能看出來——因為他回來了,才下狠心買一次肉,若不是窘迫無計,斷然不至於這樣。至於房子,或者是老爹留下來的,或者是大哥留下來的,而老爹和大哥過去是個什麼狀況,以後慢慢地總能弄清楚。
目標有了,該怎麼實現呢?他一時沒有主意,於是換個思路,先回憶一下別的人穿越後,是怎麼發家致富的。
有的人穿越,是帶了奇珍異寶來的,比如說鏡子啦,水晶啦,玻璃球啦,人工珍珠啦什麼的,隨便拿出幾個,就能換來金山銀山。自己呢?凈身出戶,光溜溜的連根毛也沒帶過來,這條路,走不通。
有的人穿越,是帶了牛逼技能來的,理工男,科學帝,才一落地,就開始挖煤採礦鍊鋼材,造機槍,造大炮,造坦克,造軍艦,就差把宇宙飛船也造出來了。自己呢?文科男一枚,電腦壞了只有干著急,換個燈泡都要計畫半天。這條路,也走不通。
有的人穿越,是帶了一身本領來的,特種兵,大殺手,武林豪傑,不管穿越到哪個年代,都能大殺四方,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立萬揚名,是個人都得跪在他腳下。自己呢?雖然自覺刀馬的功夫也算嫻熟,但距離傳說中的高手高高手,只怕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因此這條路,也不成。
要不然就……抱大腿?選個史書上的牛逼人物,衝上去猛表忠心,從此成為一根腿毛,吃喝不愁。這聽上去,倒像是一條可行的路,然而戰亂年代,要抱准一個安穩的大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抱准了能不能抱得穩,抱穩了又會不會被意外的變故所擊倒,這些都是問題。要知道,雖然大腿是在史書上,但你可不在史書上,沒有什麼能保障你的前途或者生命,因此說,大腿有風險,想抱需謹慎。
好在自己還有一項技能,是肯定可以在這個時代謀到一碗飯吃的。但是這個技能要不要用,什麼時候用,他還沒有想好。不過不急,反正還有後手——關卓凡知道,既然自己是旗人,那麼按例是每個月都有一份錢糧可領的。嫂子是孀居,每月也應當有一份撫恤錢可領。兩份加起來,供養五口人的吃喝,大約還是夠的。
然而轉念一想,自己也覺得可笑,這不就是混吃等死么?
既然一時拿不定主意,乾脆先不去想了,自己包裹里還有阿爾哈圖送的一錠銀子,回頭拿給嫂子,先花上一陣。剛才看了黃曆,今天是八月初八,離英法聯軍進城,還有二十天,不妨慢慢地琢磨。腦子一松,身體上的倦意就浮現,不知不覺睡了過去。沒睡多久,朦朧之中似乎聽到院子里有人爭吵,心裡一動,跳下炕來,把門打開一線,向外望去。
正在大聲說話的是個店老闆模樣的中年人,身寬體胖,中氣十足。
「關家嫂子,不是我信不過你,可這眼看就八月半了,你家欠的六筆米錢,怎麼也該還了吧?我們也是小本經營,一年三節,欠債還錢,不管在哪兒,都是這個道理不是?」
「是是是,一向承您楊老闆的情,沒有不還的道理。這不是說先還上一半嘛,還有一半,請您再展上半個月,等九月的例錢關下來了,就給您送去。」他嫂子在低聲下氣的求著情。
楊老闆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大聲說:「關白氏,我看你是個寡婦,讓著你,你倒跟我裝起可憐來了。」向站在旁邊,正拎著一塊肉發獃的小福一指,「肉是什麼價?米是什麼價?沒錢還債,倒有錢吃肉?」
關白氏,自然是姓白,在姓氏前冠了夫姓。白氏一張俏臉漲得通紅,被堵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把頭一揚,說道:「行,我家兩個月吃這一回肉,讓您抓住理了。您寬限一天,我明天去賣了……賣了……」
「賣個屁!」楊老闆陰陽怪氣地說:「你們家還有什麼可賣的?除非是你把自己賣到……」話沒說完,臉色忽然變了,剛才趾高氣揚的他,此刻卻變得有些訥訥的,身子也往下矮了矮。白氏正被氣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見他忽然這樣,不由順著他的眼光回首望去,只見一名青年武官,穿一身簇新的犀牛補服,紅穗涼帽上綴著素金頂子,腳踩一雙快靴,大踏步地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叉開五指,一掌扇在楊老闆臉上。
「卓凡,你這是……」白氏看著關卓凡這一身官服,又驚又喜,又怕他手重把楊老闆打壞了,連忙把他往回扯。
楊老闆只道白氏一個寡婦可欺,再加上中秋節收賬天經地義,因此話撿難聽的說,怎麼也要逼她把錢還了,哪裡想得到這一鬧,鬧出個七品武官來。自己的話說得太陰損,理虧在先,被關卓凡這一掌打得跌在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弓著身子在一旁捂著臉,不敢吱聲。
「你不要狗眼看人低!」關卓凡漲紅了臉,指著楊老闆說,「還是給自己留幾分餘地的好。不就是錢么?圖伯,給他!」說罷,把銀子往圖伯手裡一放。
圖伯覺得手一沉,拿起細看,只見一根銀筋直通到頂,正是二十兩的足紋京錠,頓時腰直膽壯,托著銀子,湊到楊老闆跟前,說道:「楊老闆,您瞅瞅,我家少爺這銀子不假吧?一共欠您九百四十文制錢,折成銀子,六錢二分!這是二十兩,您受累,給找找吧。」
楊老闆卻不敢接了——幾百文銅板的事,弄出這麼大一錠銀子來,哪裡找的開?不敢看關卓凡,支吾半晌,只得苦著臉道:「這一點錢,值得甚麼,等到年下一塊算好了……關家嫂子,我是豬油蒙了心,您大人大量,想來也不會計較我。三少爺回來了,這真是大喜,大喜……」
一邊口稱「大喜」,一邊扯了夥計,哈著腰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