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離開之後,林如海半晌都沒法靜下心來。寶玉是他的弟子,是他妻子的侄兒,他是真的希望寶玉懂事出息;可親眼看到寶玉懂事到這個地步,他心裡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寶玉出門上馬,此時離宵禁的時辰只剩下不足一刻的時間了,他縱馬狂奔,總算在宵禁前趕回了家。他心情很是沉重,早上帶三妹來林府是特特繞了個圈從陶家門前經過的,他不知道妹妹為什麼在聽他說了陶家的困窘之後還是一定要親眼看看——她明明已經同意了他的意見卻還是堅持要去看一眼。所以他只能帶她去看,而她看完的臉色果然不好,卻依然對他強笑道:「二哥放心,我不會被個破房子嚇的改主意的。」
儘管寶玉來過陶家很多次,儘管他知道陶家人真的很好很好,可帶著探春透過那那舊磚破瓦壘出的院牆看到裡面露出的低矮的一排屋頂,還是讓他對自己的妹妹有一種說不出的愧疚感。是的,愧疚,他愧疚自己無能,以他的交際面,貧窮的陶家已經是他能為妹妹找到的最好的歸宿了。
回到家自然要先來看看祖母,老太太已經睡下了,寶玉便到床邊跟她說話,老人家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只跟寶玉說了幾句話眼睛就困的睜不開眼了,寶玉心裡酸澀,靜靜的聽著祖母的呼吸逐漸變得均勻,顯然已經是睡熟了,輕輕走到跟前把老人的手塞進被子,又把被子拉好,放下帳子,這才向丫鬟們打手勢讓她們照顧好老太太,這才慢慢退了出去。
寶玉出了祖母的房間,便去給父母問安。到了王夫人的卧房,賈政卻不在,寶玉心知他準是去了趙姨娘處,也不多問,只認認真真給母親請了安,便靜靜坐在母親身邊看她撥著珠子念佛,好陣子王夫人念完了,這才扭頭問道:「怎麼回來這麼晚?」
寶玉笑道:「我有事兒找老師,一直等他回家來著。」
王夫人點頭道:「你姑父忙,回家晚些也是常有的事兒,倒是你,什麼事兒這麼急,非要等到這時候?」
寶玉沒有直接回答母親的問題,倒反問了一句:「前兒我來的時候,聽您囑咐金釧姐姐不讓她出去亂說什麼?我怎麼依稀聽到又有人給三妹妹提親了?」
王夫人嘆道:「倒也不是別人來提親,是你大伯,胡巴拉的跟你父親提起來他給你三妹妹尋了個好人家……」
王夫人如今正經把寶玉當成了大人看,並不瞞他什麼,直把前因後果細細道來:原來賈赦提起的好人家卻是個孫姓的人家,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繫世交。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題升。因未有室,賈赦見是世交之孫,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正好能與探春相配,便說與賈政商量。賈政十分不喜,說兩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兼之又是個鰥夫續娶,實在不是女兒的良配。賈赦那個混性子哪裡聽得進,當場就發了火,聲稱若是迎春未嫁,這麼好的女婿他才捨不得讓給了侄女呢。迎春做得繼室探春就做不得?孫紹祖還沒有拖油瓶呢!直說賈政這是把自己閨女看的比他閨女金貴……(注1)
王夫人說到此處十分無奈:「這哪裡是繼室不繼室的事兒啊!你父親後來跟我說,孫家門風向來最差,最是捧高踩低不過,實在信不過這樣的家裡能生出什麼好孩子來!」
「我這陣子正為你妹妹的婚事犯愁,尋思著你大伯再怎麼糊塗,總不至於這點兒道理都不通,保不齊這孫紹祖還真就不錯呢?結果我讓人一打聽,這人確如你大伯所言生的相貌堂堂,也極懂官面上的名堂,前程應是不錯的,更別說家產頗豐上無公婆要伺候下無前妻留下的孩子,雖是繼室可也跟原配差不了多少了。可有一樣,他的原配卻不是如你大伯所說病死的,是被這孫紹祖活活打死的!這樣蛇蠍心腸的人,就算他家財萬貫前程無量,我又怎麼能把你妹妹許給他?」
王夫人說著說著便落了淚:「我養她這麼多年,跟親生的也差不了多少,怎麼能把她往火坑裡推呢!我派去的人回來跟我稟告的時候金釧彩雲都在,這事兒畢竟是你大伯提出來的,我讓人去查出這些來,傳出去不好聽。況且你妹妹這陣子正因為齊國公家提親的事兒不自在呢!何必再去招她,這才吩咐她們不許出去亂說。」
寶玉聽得呆了,他這陣子為妹妹的婚事愁得要命,誰知道家裡居然又出來這麼一遭!幸好父親母親不像大伯那麼糊塗,不然三妹妹可真要落到火坑裡去了。想到此處更覺得自己琢磨的事情不可再拖,還是趕緊告訴母親自己的打算為妙。
想到此處寶玉再不猶豫,把今天去求林如海的事兒原原本本都跟王夫人說了,只隱去自己私下問探春意見跟偷偷帶她去陶家看的事兒。
王夫人聽罷目瞪口呆:「你這孩子,怎麼,怎麼這麼莽撞?這種大事你不跟你父親商量你就敢直接去找你姑父?」
寶玉輕聲說:「我不是莽撞,我是怕,怕我不趕緊對老師說了的話,我自己都會打退堂鼓!可我真的沒本事給三妹妹找更好的人家了。陶家兄弟與我相識五六個年頭了,他們的人品,我放心。雖窮些,可窮又怎麼樣呢?陶諍已經是舉人了,他弟弟也是秀才,陶諍很能幹,一個月能賺二三十兩銀子,陶四郎也能賺個十兩上下的,小門小戶的,這些銀子夠花了。我尋思著咱們家現如今很是緊巴,三妹妹的嫁妝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得上二姐姐那時候了。若是硬要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哪有不攀比的?三妹妹少不得因為這個受人家的氣。更別說給妹妹提親的哪裡有像樣的?一個兩個的要麼是敗家子兒,一分家還能得什麼?要麼就是人品有問題。還不如找個能過日子又上進的,好歹有個盼頭……」
寶玉說著說著忽聽見母親的啜泣聲,一抬頭看到他母親已經淚流滿面,正不知再說什麼好,卻被一把扯到懷裡:「我的寶玉,我的寶玉,你才這麼小,就要操心這些,苦了你了,苦了你了……」
寶玉初時還想勸勸母親,可是勸著勸著也悲從中來,母子倆抱頭痛哭。大廈將傾,誰心裡有完全沒有感覺呢?自從蓋了大觀園,府里的日子眼見就變得捉襟見肘,整日里拆了東牆補西牆,王夫人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可是她一個深宅婦人能做什麼呢?就這樣大老爺還時不時的從賬上支了銀子買丫頭包粉頭,快六十歲的人了全無半點兒廉恥;賈政也夠要命的,他倒是知道發愁,可怎麼表達愁緒呢?人家養一群清客門人整日陪他吟詩作賦,這花的真是一點都不比他哥哥少!王夫人都要被這倆不著調的男人整瘋了,可是她管不了也不敢管,再沒有不許男人花錢的理兒,這不是賢良婦人能做的。
母子倆哭夠了,寶玉便道:「太太別難過了,這事兒您先別管,我明兒先跟父親說說,您對陶家也不熟,不好開口的。」王夫人含淚點頭。
第二日寶玉果然把這事兒跟賈政說了,賈政最喜歡讀書人,一聽說對方是個舉人心裡就樂意了大半,再聽得這陶大郎這些年是為了照顧母親拉扯弟妹才拖到現在未曾成親,越發覺得喜歡,至於窮,二侄女婿當年還不是一個窮啊,那還帶了倆拖油瓶呢!別說他日後說不準能考上進士,便是考不上,這年頭舉人其實就有了做官的資格了,有舉人的功名謀個縣丞或是邊遠一點地方的縣令還是不算太難的,會做事的話混幾年也就爬上去了。至於現在窮一些,沒關係,多給女兒帶嫁妝就是了。好吧,這位其實也真是個不靠譜的。
寶玉忖度了一下,還是又對他父親說:「三妹妹自然是極好的,我估摸著陶大哥不會不樂意,不過事情還是辦得妥帖點最好,我先去跟他透個氣兒。」賈政自然沒有意見。
所謂不打不相識,當日寶玉與陶四郎鬧了一場,後來反倒成了好友,這兩人在學校里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寶玉還帶陶靜去過幾次自己家,要不然怎麼他父母怎麼一聽是陶家就那麼放心呢?實在是陶四郎表現的很是靠譜,長得好有教養學問還不錯,小小年紀就考上了秀才,而把弟弟教的這麼好的陶大郎陶諍的人品那還用說么?
陶家的反應一點都沒出寶玉的意外,果然是先驚喜再猶疑,知道他的親妹妹,那一定是好的,可又實在是覺得自家高攀不上國公府家的小姐。
寶玉也豁出去了,乾脆也不隱瞞家裡的情況:「我自己看我家三妹妹自然只有好的,長相沒的說,知書達理不算,管家理事兒也是一把好手。可是再好有什麼用呢?說句難聽的,畢竟不是我母親生的,門當戶對的人家但凡來提親都是說給家裡不成器的子弟,這樣的男孩子家裡再富裕又有什麼意思?我妹妹不是吃不得苦的人,那樣空有一張富貴皮的人家真不是她的良配。我信陶大哥的人品,就是日後金榜題名,也不會嫌棄她不是太太生的,更何況……」他心一橫乾脆把最實際的問題也說了:「我家自給我姐姐蓋了那個大園子,家底兒也掏空了,莫要覺得我家門第有多高,也就是名頭聽著好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