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辰年四月。
林如海靜靜的坐在書桌前,年前他調職為正二品戶部尚書,加從一品太子太傅銜。他如今不過四十九歲,離人臣最高的一品已經只差只差半步了。聖上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只要他一走,太子登基,那麼他在致仕之前做到太傅的位置是沒有什麼懸念的。可是林如海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許郊死了,那個愛開玩笑性格爽朗最像徐子清的三郎許郊死了。有御史彈劾他勒索商戶,罪名與蘭濟和同出一轍,而不同的是,不等前去調查這件事情的欽差到達,他就已經死了,整個新安縣衙被燒成灰燼,許郊和妻子連同三個孩子,一家五口全部葬身火海,欽差叫人勘驗了現場,上奏說是許郊畏罪自殺放火燒了官衙,而與此同時廣東巡撫葉放卻上奏說許郊一家死的蹊蹺,整個府衙燒的極為乾淨,竟然連看後門的老漢都沒逃出來!更別說好幾具屍身上有被捆綁過的痕迹。消息傳來,朝野震動,這件事情絕對有問題,這一次就連一向糊塗的皇帝也覺得不對了,可是沒等派人去查,彈劾許郊的御史與進京告狀的商人接連暴斃,這麼個驚天大案的相關人等居然在這麼一剎那斷了所有的線索。
許子清病了,他是怒急攻心,再加悲傷過度,才一下子病倒的。他對前來探望的林如海流淚道:「是我的錯!我早猜到他們來者不善,可我怎麼就沒提防他們會這樣一不做二不休呢!我可憐的老三,我若是早點派人……」話未說完已經是泣不成聲。
林如海簡直不知道該怎麼來安慰許子清,當年是他跟許子清提到了鴉片的危害,也是因為他的干預,許子清才會把許郊派往新安,而倘若許郊沒有去新安,也就不會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去。
許子清雖病了,可是頭腦還是十分清醒,他哭夠了發泄夠了,很快便收斂起眼淚:「這次的事兒蹊蹺。我當時聽到韓孟小兒的彈劾就覺得的不對勁兒:小三是我的兒子,我不信他會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他的性子又最像我,絕對不是那種亂得罪人的愣頭青,偏偏事情來得太快,我派過去打探情況的人還沒回來,他那邊就出事兒了!葉放的奏本過來之前我才得了消息,我派去的人在欽差到達之前見到老三,他當時還很輕鬆,說是非曲直自有公論,再怎麼說他也是我的兒子,只要我不倒台,誰也沒膽量把他屈打成招,又說有些事兒不方便讓人來回傳話,他正在調查一些事情,讓我注意周海華與英吉利商人之間的往來,等他那邊有了頭緒就讓人把查到的消息遞迴來。」
許子清喘了口氣,聲音變得陰沉而狠戾:「老三出事兒的消息回來之前,我這邊還真查到了點消息!周氏豎子從來就不是什麼有遠見的人,他也就會玩這套殺人滅口的把戲罷了!可偏偏他做事顧前不顧後,他那兩個兒子又都是貪圖小利性喜漁色的東西,稍微一查就是滿身的窟窿!他家裡這兩年添了四五個海外來的女人,有兩個歐羅巴女人,兩個印度女人,竟然還有一個黑女人!查了下來歷,全都是一個叫做羅德曼的英吉利商人送的,這個羅德曼,就是你說的那個東印度公司的人!」
林如海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許郊枉死的真正原因,周海華一定是跟英吉利商人勾搭上了。韓孟是攀了周海華的大腿爬上來的,林如海這邊升了太子太傅,那邊韓孟立刻就被塞進了都察院,而他第一個彈的便是許郊,而那時候他上任不過半旬,哪裡就這麼巧,告狀的商人就正好找到這麼個才上任的御史?想到此處他越發內疚,是他害了許子清,讓他晚年喪子。
許子清看出了林如海眼中的愧疚,斥道:「你胡思亂想些什麼,難不成還想把這事兒怪到自己頭上不成?難道你是掐著我的脖子讓我把老三派到新安去的么?真追究起來難不成我還要去責怪陽兒告訴了咱們鴉片的事兒么?鴉片這種東西危害太大,我很慶幸自己早早知道了這個東西。真的蔓延到全國,就不是死一個人兩個人的問題了。」他頓了頓,輕聲說:「我不是大公無私的人,可是若真能把鴉片阻止於國門之外,讓我死,我也心甘情願!只是可憐了老三一家,我那三個小孫孫,最大的才七歲啊……」
林如海也跟著悲從中來,陪著他落了幾滴淚。落完淚還得干正事兒,兩人意識到之前太小瞧周海華了,總覺得他沒有什麼真才實幹,辦事又總是留尾巴頗多。便是為禍朝堂,真想除掉他也不是什麼難事。可他們都忘記了一點,這種餓狼一樣的傢伙,一旦被他盯上,不等你把他拍死,他就已經把你的親人咬死一群了。許子清咬牙道:「我早該下手的,昔日他敢明目張胆的勒死蘭鐵頭,這會兒他燒死我兒子也不稀罕!只是明日呢?這樣下去早晚他就敢派人當街把你我殺了!」
林如海沉吟道:「你在身邊再添些身手好的護衛吧!周海華行事確是毫無顧忌,保不齊就會對你下手。」
許子清輕嘆:「你也一樣,萬萬小心!朝中誰不知道你我關係好呢?你是我的大樹呢。」
林如海搖頭:「又胡說,我又怎麼成大樹了?我又沒幫過你什麼。」
許子清道:「你不需要幫我什麼,只要你站在朝堂上,我就不是孤身一人。只是小三的事情一出,咱們在朝上怕是也要折騰一陣子了,得委屈你家玉兒多等兩年了。」
林如海哭笑不得:「都什麼時候了,還提著個幹嘛?我巴不得多留玉兒幾年呢,只是怕你們家著急罷了,畢竟陌兒都十九了。」
許子清道:「我家也不急的,陌兒是最小的,沒什麼好急的。你就那麼一個閨女,多留兩年也是情理之中的。我本來就想著今年定親,再過一兩年再讓他們成親的。可如今這樣子,你閨女怕是要等到十七八了。唉,他兩個的事情沒什麼好急的,咱們兩家,就是不定親,難道誰還能背信棄義偷偷攀高枝兒去么?」
一說起兒女事,林如海又想起自己苦命的外甥來:「陽兒也是命苦,年紀輕輕的就遭受這麼多磨難。原本尋思著今年他能跟陌兒一起下場呢……」
許子清道:「年輕時把一輩子該遭的罪都遭了,說不定以後就只剩下福氣了呢?二十歲的解元公,這孩子已經不比我大哥當年差了!現在朝里這麼亂,我都後悔讓陌兒今年下場了。陽兒再等三年,學得紮實些,到時候直接來個連中三元,比現在急吼吼的下場強多了。」
林如海也只得強笑道:「也只能這樣想了。不過連中三元恐怕是夠嗆,陽兒這次的解元純粹是運氣好!這次在金陵主考的老柴是個痴迷書法的,十有八九是被陽兒的字給迷的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才讓他做了解元。陽兒把他的考試的文章默寫下來拿過來了,確實不差,可也真說不上就是最好的了,他在詩詞經史上從來就沒什麼名氣,若不是在書畫上無人能及,人品又是出名的好,冷不丁的拿了這麼個解元,怕是許多人都會不服的。」
許子清正色道:「科舉一途本就是三分本事七分運氣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誰敢說誰就是天下第一?誰敢說誰就一定能金榜題名!陽兒是堂堂正正的考上的,不管考官是因為什麼這麼定的,可這就是他的本事!他的文章雖不算多麼的花團錦簇,可是言之有物,但凡不喜空談的考官都會喜歡他這樣子的。便不是老柴主考,陽兒考中也是一定得,名次也差不了,只是未必能做解元罷了。」
林如海嘆道:「你說的是,我太苛求了。」
兩人的心情都很不好,將心比心,林如海覺得若換了自己遇到這樣子的事情,怕真的會被打擊的起不來床,可許子清畢竟是許子清,他既然有著睚眥必報的名聲,在把仇人整死之前自己就絕對不會垮,明明得到兒子一家被害的消息的時候一口血直接就噴出來,可是這會兒他除了鬢邊多了幾根白髮外,滿臉已經找不到一點兒的悲態,只是眼中更多了幾分陰戾。林如海告別的時候他下了床,把林如海送出了卧室:「你不必擔心我的身體,我很好,不給老三報了這個仇,我是不會倒下的,我還要再告病幾天,好把這些事情理理清楚。對了,你也勸著點太子,聖上現在不講道理的,還是少去觸霉頭的好。」
林如海微微點頭:「我知道。」
走出內院,林如海看到許陌在垂花門處等著他。許陌穿著粗麻衣,眼睛整個兒都是腫的,很顯然這陣子哭過很多場了,兄弟幾個里,他跟他的三哥關係是最好的,畢竟年齡離得最近,所以他受到的打擊相當大。許陌慢慢的跟著林如海往大門走,輕聲說:「老師,我送您回去吧!」
林如海擺擺手:「別來回折騰了,有時間好好陪陪你爹。你名次不差,雖然一時半會兒不好出門了,可是庶吉士的位置給你留著呢,三年後考核,人家可不管你是不是在家呆了一年沒上課。」
「老師,我心裡憋悶的厲害。三哥這麼不明不白的走了,我三嫂跟侄兒也都沒了,爹也病了,可是我什麼也做不了……」
林如海沒有回頭,他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楚:「你什麼都不需要做,你哥哥的事情自然有你父親,有我來操心,你好好的念書是最重要的。你三哥去了,你更得爭氣,你這邊好好的,讓你爹省心,我們就不用在忙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