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庭軒在書房裡見了許陽,陳大奶奶也忍不住跟了過來,她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許陽,可是這個俊朗的小夥子往他面前一站,還是再次讓她深切的感受到什麼是風度翩翩的,什麼叫如沐春風。聽到許陽用十分認真的語氣提起一定會信守婚約娶紫萱,並且一定會好好對待她讓她快快活活的過每一天,她又是替女兒開心又是為女兒的病情難過,說了幾句話就有些受不了,趕緊先離開了。
許陽到陳家只呆了一會兒就回來了。原本婚事就安排的差不多了,所謂的細節討論不過是個借口,他去一趟就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並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商量。
回到家裡許陽就覺得累得不行,好好的在家歇了一整天才勉強緩過勁兒來。這陣子的發生的事情真的很多,迎春來到揚州後京里接二連三的來消息,先是寧國府的秦可卿去了,緊接著又傳來元春封妃的事兒,只是這邊實在忙,並沒有心思去多管,尤其迎春是喜事兒,秦可卿那茬兒實在不是適合多提的事兒,況且只是小輩兒,對賈家姐弟來說連緦麻的等級都算不上呢,所以也只是寶玉穿了幾天素服罷了。元春封妃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寶玉的反應很讓許陽意外了一把,無悲無喜的只淡淡的說了一句:「好歹能比過去的日子強些。」也沒有對不能參加來年的省親表示出多大的遺憾,於是這事兒也就淡淡的帶過了。
十月初的時候許陽租了一條船,安排了自家的兩三個下人,把艾達令的妻子何娘子跟兩個孩子護送去了京城。正好迎春的婚事結束後,賈家有幾個專門過來跑腿兒的下人也要先一步回京,便一併搭船同路回去,原本許陽還頭疼這陣子事情多,家裡偏又人少,抽不出太多的人照顧艾達令的家人呢,賈家這幾個正好是慣了出門辦事兒的,這下倒是不用擔心人手不夠了。知道他們一家子要進京了,崇雅的同學們各有禮物相送,鄰里街坊也零零碎碎的送了不少東西。何娘子一向爽快,這回對著一群送行的崇雅學生跟街坊鄰里卻落了淚,這年月交通不便,一走幾千里,再見面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在碼頭告別就告別了個把時辰,還是碼頭管事兒的一臉不好意思的過來提醒說該開船了,別的船等著靠岸呢,何娘子這才擦著眼淚往船上走去。
忙完這些瑣碎事兒又是他自己的婚事,雖然有許陌幫忙,但是他畢竟人生地不熟,外頭的事兒主要還是許陽自己在忙,而黛玉畢竟年紀太小,平時管點小事兒還行,可這種大事情哪裡知道怎麼辦?許太太這陣子身體一直不好,許陽哪裡敢再麻煩她老人家,到最後就連請哪裡的廚子都要許陽自己拍板。
如今離婚期還有不到半月,總算該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就等新娘子進門了,這會兒天也冷了,許陽早就不怎麼去崇雅上課了,好容易有些空閑便去陪著孟老先生。老爺子年紀確實太大了,這一年來他家裡來了好幾撥人想接老人家回鄒縣,可老爺子一生洒脫慣了,幾次都拒絕了,只說不想回去整天看人家磕頭。許陽知道老人家其實是想家的,可是那裡有太多他亡妻的印跡,不想回去其實也是怕見景傷情,這種事兒許陽也插不上手,唯有讓黛玉多來陪伴孟老先生,他自己得空也過來坐坐。
這日孟老先生卻忽然提起陳紫萱的病來。這件事情許陽一直沒跟他說,老先生也是剛從前來拜望他的崇雅的學生處得了消息,這才問他。老先生問的很直接,世有五不娶,你明知陳家姑娘已經得了肺癆,為什麼還一定要娶她?更別說這世上還有七出,多少男人因為惡疾或是無子休妻呢!你有機會退婚為何不順水推舟,這是陳家提出的,就算你應下來,於情於理別人都不能怪你。
許陽深知老先生為人,他這麼問,肯定不是反對他娶陳紫萱。問他為什麼,那就真的只是想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許陽其實不想讓老先生為他擔心,雖也知道早晚有人會告訴他,但是還是不願自己去跟老先生說,果然老人家還是知道了。
不過許陽真的沒想到老先生會問的這麼直白,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細細的思索了一陣子,才說道:「當日我去少麗家,他的妻子也問我是不是還要娶陳姑娘,我當時說『君子無信不立』,既然訂婚了,自然要守信娶她。可是,如今過了這麼多天,我越想越覺得,這事兒,不全是這個理兒。」
「若今日今時是我病了,恐怕陳家是絕對不會提出退婚的。若我死了,怕就算無子無女,陳姑娘也只能守在我母親身邊,孤單寂寥的過了下半輩子。」
「可反過來呢?這世間有幾個男人能為妻子守一輩子呢?便是我,若妻子有個萬一,而我沒有一個孩子的話,怕也做不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不可能做個不孝的人,我最多只是能多守上幾年,在心裡多多的思念她想著她,可是最後還是得把妻子的位置再給了別人。」
「我能為陳姑娘做的,要比陳姑娘能為我做的,實在是少了太多太多。所以如今我僅僅能做的,就是娶她,對她好,讓她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十年二十年一輩子,總歸她做我妻子一天,我就好好對待她一天。」
許陽抬起頭,看著孟老先生清癯而蒼老的臉龐,堅定而緩慢地說:「先生,我這陣子一直在想,這世上有五不娶?為何沒有五不嫁!」
「如今我想明白了,這世上,好多傳了一代又一代的道理,其實根本算不上道理,只是人們為一己之私找出的借口罷了!」
「我自幼喪父,顛沛流離在外多年,回到母親身邊已經是半大了,論教養怕不比喪婦長子強多少!若提世有惡疾,說一句不敬的話,我父親當日雙腿不能行動,豈不也算惡疾?」說道此處許陽頓了一下,輕輕的反問:「陳世叔不曾嫌棄過我的出身,把女兒許配給我,我又怎麼能把這些分明是為背信棄義的人找的借口拿出來作為自己違信的理由?」
許陽一番話說出來,驀的發現自己失言了。自來到大江,他雖然總體上過的順心順意,可是一直有一種憋悶感埋在心頭。大江雖然繁盛,可是他眼裡見的,耳里聽的,無不是一代一代積累下來的如今已經無比扭曲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更別說什麼三從四德,七出五不娶,種種光怪陸離的理論與道德觀讓他這個從起碼名義上人人平等的現代社會而來的少年壓抑的無以復加。
許陽親眼見到過當日還沒有認下自己的許太太那一身的素縞,肅穆的表情下是對未來的無望與灰心;他萬分理解黛玉思念父親卻對回京這件事隱隱排斥的矛盾態度下,是想要飛翔卻註定下半輩子只能看著帶著稜角的天空的無奈與恐慌;他時不時的想起那位雖然滿心的不安,卻懷著期待跟夢想跟著弗朗索瓦站在開往地球另一端的大船船頭的那位石姑娘那充滿希望的燦爛的笑容。
許陽低下頭閉了嘴不敢再多說,生怕自己再說出什麼離經叛道的東西。孟老先生也不再說話,過了許久,才緩緩的說:「你過了年就十九了,雖還沒到弱冠之年,可也是馬上就要成家的人了,總要有個字才好。我想給你取個字,你願意么?」
許陽吃了一驚,急忙抬頭,卻見孟老先生正微笑的看著他,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卻又聽見孟老先生說:「我老了,沒精神挪騰了,我想收個關門的弟子在身邊,也省的他們總是聒噪說我身邊無人照料……你願意勞心費力的伺候我這麼個糟老頭子么?」
許陽這會兒早就反應過來了,孟老先生這是要正式收他為弟子了!一時間又驚又喜,趕緊跪下與老先生又磕了幾個頭。孟老先生擺手讓他起來:「我是沒精神了,拜師禮還有冠禮這些你就自己操持吧!到時候我去給你主持就是了。有不懂的就去問你們劉山長,也別太去麻煩你們老山長,他不比我年輕,經不起折騰了!」停了一下又道:「我教了你三四年了,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回的事兒,你做的很好,我很欣慰。」
許陽的拜師禮跟冠禮是緊挨著的。
孟老先生是當世大儒,自今年春闈他在山東的另兩位弟子一併考上進士之後,算起來他四十年來一共教出了十一位進士,這真是個相當恐怖的數字了,而這時候他老人家明確的表示許陽會是他的關門弟子,關門弟子是什麼?他不會是頂門立戶繼承師傅衣缽的,卻十有八九是天分極高非常得師傅喜愛的,這種情況下做老師的才會心滿意足的說有他就夠了再不會收徒弟了。因此聽聞孟老先生要收關門弟子,雖然他下多少帖子,慕名而來的人還是相當多。
拜師禮是在許陽家進行的,官面上的,學校里的,還有揚州出名的文人騷客幾乎一網打盡。而這些客人緊接著第二天又幾乎全都到場參加了許陽的冠禮。孟老先生為許陽取的字又好念易懂:「明燦」,許陽,字明燦,希望許陽真如太陽般光明燦爛。這個名字起的太貼合許陽了,季老先生也說,孟老先生取得字實在是好,再沒有比這兩個字更適合許陽的了,也再沒有人比許陽更配這兩個字了。
從這一天起,許陽除了自己的名,終於有了一個「字」,此後人們再提起他來,就可以直接叫他許明燦了。畢竟他年紀漸大名氣漸長,許小郎這個稱呼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已經越來越不合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