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轉運天下指掌間 第14章 李曦的睚眥必報

此時走進房間的,是一個身著錦袍的中年人。

他看去大約有四十歲出頭,中等身量,麵皮白皙,尤其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有著一雙狹長而靈動的眼睛——這種眼睛往往會給人以機智的感覺——但是與宋升宋果奴父女不同,他的機智,給人更深的感覺卻是另外一層意思,近乎狡詐。

宋璟是典型的北方人,雖然年紀已老,卻仍可以看得出來,他年輕時雖然也身量不高,但是骨力甚壯,會給人一種身姿雄壯且精氣逼人的感覺,此時他人至暮年,已是垂垂老矣,但偶爾睛光開闔間,仍可讓人約略窺見當年風采。

作為長子,宋升與他有著五六分神似,無論相貌還是體型,都是神似,只是或許宋升自打出生之時便已經身在富貴,又是一家長子,所以相比起他的父親,他的身上多了幾分敦厚,少了幾分銳氣,一副髯髯長者之相,很有些貴者的雍容美儀。

而進來的這個人,只一眼就能讓人猜出來,他定也是宋璟的兒子。

這時候看見他進來,宋果奴果然就站起身來裊娜施禮,道了聲「見過三叔」,於是李曦便知道,他是宋璟的第三個兒子,宋渾。

他便也跟在宋果奴之後站起身來,恭敬執禮,「李曦見過宋大夫。」

宋渾,現官居門下省給事中之職,官正五品上,乃是宋璟六子之中官職僅次於長子宋升的一個。給事中,掌侍左右,分判省事,察弘文館。凡朝中百司奏抄,必過門下省之目,門下省以侍中為首,下有左散騎常侍二人,左諫議大夫四人,給事中四人。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給事中就是諫議大夫的副職,此時李曦稱他為宋大夫,自是一種尊敬之意,也是官場習俗,慣來就要高稱對方一級才好。

但是顯然,宋渾並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聽得李曦這個名字,他倒是扭過頭來看了一眼,然後便只是敷衍地拱了拱手,用一種很不屑地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兩眼,道:「哦,你就是李曦呀,果然年輕。」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他這個做派才更符合一個宋家公子的身份——傲氣,自大,目無餘子,以為我是誰誰誰的兒子,所以我很牛逼,你們都是渣——像宋升那般老成持重謹慎待人的,反而有些異類,這也是他的幾個弟弟都不怎麼瞧得起他,說他是「應聲蟲」的緣故。

瞥了李曦幾眼之後,宋渾看都沒看宋果奴,便邁前兩步,給自己的父親見了禮,然後又轉向張果老,一躬到底,態度倒是罕見的恭敬,「渾見過老神仙,老神仙風采依然!」

又道:「昨日不曾聽家父提起過,不然老神仙過來赴宴,小侄怎也要過來蹭著給您端茶倒酒才是。」

張果老聞言笑著點點頭,「不敢當三公子如此客氣。」

這時候反而是宋璟微微皺起了眉頭,也不知是他本就不喜歡這個兒子,還是他對於宋渾這般前者大喇喇後者又頗有諂媚之嫌的做法有些反感。

不過此時當著客人,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擺擺手,「你吃了飯沒有?若是沒吃,就叫人來另置一席,若是吃了,就來為我執壺。」

宋渾聞言本想說還沒吃,不過轉念一想,他扭頭看見李曦就坐在張果老的下首,而自己父親宋璟的下首又已經坐了大哥,自己若坐,竟是要屈尊於李曦之後了,這卻是他絕對不堪忍受的,因此也不過是念頭一轉的功夫,他已經開口道:「回稟父親,兒子方才不知道通玄先生來到,是以已經是吃過了。」

宋璟點點頭,很鄭重地指著李曦給他介紹,「這是有李錦瑟之稱的李曦,字子日,現居江淮轉運副使,督京畿糧道事,不但詩才絕倫,治政也是頗有手段,前途不可限量也,你該好好結交結交。」

宋渾聞言眉毛一挑,本來進來之後看到李曦這麼一個無名小輩居然陪在張果老的下席,他就已經心內頗有不悅了,這會子又見自家父親居然如此隆而重之的誇讚和介紹李曦,這心裡便越加的不痛快,因此聞言之後他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乜了李曦一眼,用一種傻子都看得出來的敷衍姿態再次拱了拱手,極不情願地道了聲「久仰」。

宋璟見狀眉頭大皺。

李曦倒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站起身來客氣地道:「不敢,不敢。」

眼見三叔如此輕視李曦,宋果奴忍不住微微地撅起嘴來,怎奈此時卻是沒有她說話的份兒,因此自然也就無法說什麼。再者她也深知,自己的這五個叔父之中,若論刻薄寡恩,那是以三叔宋渾頂頂居首的,便是待府中這些如自己一般的侄子侄女,也是素來都不大瞧得起,而況於李曦乎?

因此等到李曦坐下之後,就坐在李曦席側的她便忍不住遞過來一個微帶歉意的眼神。

李曦笑笑,不以為意。

他又不是傻子,打從宋渾剛一進房,他就已經瞧出了對方對自己的不屑一顧,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仍然還是決定要一如既往的給他尊敬。

或許在場的人之中,除了這位自以為聰明的宋渾之外,便已經沒有傻子。

宋璟和張果老的智慧不必贅言,宋升和宋果奴這對父女,若論智慧或許不及宋璟,但是跟他們交往了沒多大會兒李曦便可以肯定,這對父女都不是蠢人。

所以,或許宋渾越是對自己不屑一顧,自己便越是要對他尊敬些。

非如此,不足以體現出此人之蠢。

這是一種看上去很溫和的睚眥必報。

不得不說,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是需要對比的。

宋渾越是倨傲與不屑,就越能凸顯出李曦的謙遜與有禮。

而偏偏宋渾還一無所知,也或許,是他也明白這種對比,但他要麼就是不屑一顧,要麼,則乾脆就認為李曦的謙遜其實是襯托出了他的卓爾不群。

看起來似乎是很詭異,但是在宋渾這等自以為出身高貴,身份高人一等的官二代身上,這卻又偏偏是很正常的一種情況。

當然,有些事情是李曦這個歷史白痴所不得而知的。

在即將發生的歷史上,這位一代賢相宋璟的三子宋渾,將會與未來的宰相李林甫交好,然後,他的哥哥因為不肯阿附而被先降職後免職,甚至最終被迫離開長安返回故籍,而他,則歷任諫議大夫、平原太守、御史中丞、東京採訪使等職,烜赫一時。

只不過,他的履歷卻絕對稱不上光彩。

在平原,他暴斂求進,至重取民一年庸、租,一時間怨聲載道。後來他擔任東京採訪使,駐蹕洛陽,又發現已故的著名書法家薛稷的外甥女非常美麗,雖然這位夫家姓鄭的女子正在守寡,他卻還是等不及了,乾脆指使著自己的手下河南尉楊朝宗威逼利誘,最終強而取之。並且事後還向李林甫舉薦了楊朝宗出任赤尉一職。

而這個楊朝宗,便是後來追隨安祿山造反的那個楊朝宗。

至於他的弟弟宋恕,則是以都官郎中轉任劍南採訪判官,期間貪縱不法,陰養刺客。

後來,天寶四年,宋渾、宋恕、宋尚兄弟幾人終於一起出了事。

宋渾流高要,宋恕流海康,宋尚貶臨海長史。

宋華、宋衡這兩個小弟弟也坐貪得罪。

雖然到了廣德年間,代宗皇帝曾一度想啟用宋渾為太子諭德,但是史書記載,他被「物議穢薄之」,舉朝反對,於是不了了之,他最終客死江嶺。

宋氏六子,除宋升一脈得以保存之外,其餘兄弟五人,最終皆流寓它地,客死異鄉。

當然,至少在現在這個時候,宋璟還活著,雖然他早已致仕,甚至連尚書左丞相的虛職也已經不再擔任,完全就已經是退休了,但是玄宗皇帝依然對他信賴之極,朝廷上要做出一些大的決策,比如新任宰相,比如對外動兵等等,都照例還是要派了人來聽一聽他的意見的。

再加上他做官幾十年,擔任宰相也有前後相加十幾年的時間,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在朝中的地位堪稱是舉足輕重。

所以,作為宋璟老相公的兒子,朝中的大臣們對於他宋渾還是很願意高看一眼的,而且在眼下這個時候,不知是出於父親的壓制,還是他並沒有完全展露羽翼,因此他在朝野上下的風評還頗為不錯。而他自己,也一直都是以未來的宰相而自居的。

此時,拿起酒壺篩了一壺酒,他為宋璟和張果老都斟滿了酒杯,並且以子侄的身份勸飲之後,扭頭瞥見李曦坐在張果老的下首,他直是覺得要多彆扭有多彆扭,便忍不住開口發難,道:「李副使是跟隨通玄先生而來的?」

他自然不知道,李曦其實是接了宋璟的邀請才來的,在當時,李曦還並沒有拜入張果老的門下,而之所以會同時邀請張果老和李曦兩個人,其實樞紐乃是已經遠走江湖的莫言大和尚,宋璟想要為張果老和李曦這兩個相關人等引薦一番。

而等到邀請發出之後,他才從自己的孫女宋果奴口中得知李曦已經拜入了張果老的門下,成為了他的第一位弟子,於是宋璟倒是省了事,今日的小宴也就演變成了純粹的閑聊了。

但是,李曦畢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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