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轉運天下指掌間 第06章 議論紛紛(四)

李曦一連拋出三個問題,而且是一個比一個更加犀利,頓時就讓楊慎餘感覺有些難以招架。因為李曦這三個問題,幾乎是直接就砸在了他這份漕運計畫最大的漏洞上。

官督民運,自然是一個很好的思路,在李林甫剛剛提到長安糧食問題的時候,這也是李曦下意識之間第一個想到的辦法,但是,這個辦法固然有著見效快、投入小等等優點,他的致命缺點,卻也是根本就遮掩不住的。

既然是官督民運,那麼其實說白了,就是政府出面調控市場,利用市場的差價槓桿,促使民間的商人們為了賺取差價而自發的運糧至長安。

一直到幾百年之後的明清時代,還有著商人們運糧至邊關以換取鹽引的辦法,並且應用了極長的時間,而這,其實也是一種發展了的官督民運。

但是問題隨之而來,民間的商人們肯運糧,毫無疑問是為利潤,所以,要想讓他們千辛萬苦的把糧食運到長安來,那就必須在他們要付出的成本之外,還要許以較高的利潤。那麼,只有兩個辦法,第一,政府高價收購,第二,繼續讓長安的糧價保持在一個相對非常高的價位上,甚至於……要比現在還高!

這兩個辦法,無論是採用哪一條,都會必然的導致一個結果——商人要賺到錢,長安的糧價繼續居高不下。

一旦政府出的價錢讓商人們感覺無利可圖,或者是長安的糧價讓他們感覺到無利可圖,那麼,除非政府繼續大量的往裡頭貼錢,否則民運將立刻斷絕。

但是,讓大唐政府持續的往裡面貼錢,一年兩年的沒問題,時間一長,必將發展成為朝廷財政的一個大包袱,便如人體血管的一個大腫瘤一般,如果大唐一直這麼富庶太平下去,或許還不顯眼,可要是一旦出現一些意料之外的變動,大唐政府的財政吃緊了,那麼,這個腫瘤將會立刻爆發,將一舉阻斷大唐帝都的糧食供給。

而就歷朝歷代的情況來看,意外是不可避免的。

當然,若單只是這些情況,其實還不算太嚴重,畢竟只要調控得當,政府完全可以借用市場的槓桿靈活調整,使得至少在幾十年內,長安城不需要為糧食發愁。

但最關鍵的問題是,只需要官督一下,只要給錢,民就能運了嗎?

眾所周知,商人的鼻子是最靈敏的,只要發現利潤,只要感覺有利可圖,那麼他們就會立刻一擁而上。但是,長安缺糧已經幾十年了,糧價居高不下也已經幾十年了,全國的商人們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可時至今日,長安依舊缺糧,長安的糧價依舊居高不下。

為何?

答案只有一個,運糧至長安的代價,實在太高!

早在當初與裴耀卿一番探討之後,李曦就已經明白,導致長安糧價居高不下的,不是方法問題,也不是價格問題,而是道路問題。

拋開揚州至洛陽這麼長一段水運不說,單單只是在三門峽這個地方,陸路運輸的話運費幾乎等於糧價,而如果是水路,三門之險天下聞名,根本就不利於大規模運輸,每年都要有許多船隻在這裡出事,損失的船隻和糧食還是小事,每年都死那麼多人……這是江淮轉運使司衙門所絕對不能接受的。

無論是民運還是官運,這個瓶頸不解決,誰運都得死人,誰運都無法最終解決問題。

從表面上來看,楊慎餘這份計畫十分的讓人眼亮,但是如果仔細一計較就會發現,他的辦法,只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而已,根本無法解決根本的問題。

所以,李曦的問題一出口,楊慎餘頓時就感覺無法招架。

支支吾吾了好大一會子,楊慎餘畢竟已經是五十多歲年近六十了,一來心境沉穩,二來人生閱歷也是豐富之極,所以他很快就調整了一下,穩定了自己的心神。

這時,他抬起頭來與李曦對視了一眼,不答反問,道:「莫非大人想要官運?」

「為何不可?」李曦反問。

「呃……」頓了頓,楊慎餘站起來拱手道:「大人,請恕下官直言,若是咱們江淮轉運使司親自承運的話,非但運費降不下來,將要極大的加大朝廷的開支,而且,從徵集漕糧,一直到組織船隊,再到一路北來,一直到三門之險……這個,這個……怕非是易事啊!」

在提到三門之險的時候,他的語氣明顯有些停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顯然,他也知道三門峽那裡每年都會有不少的船隻出事,甚至他也知道,只要一出事,肯定要死人。

因此在他看來,即便官運,也省不下幾個錢,所以,政府只需要花錢買些高價糧食就是了,大不了就是往裡頭多貼一點兒,好歹眼不見心不煩,總比自己去運糧食,每年都要面對好多次這種船沉人亡的事情要好。

要知道,在當下這種運糧規模不大的情況下,每年還要死那麼多人,一旦擴大到每年至少一百萬石糧食,這死的人,毫無疑問會更多……這些人死在民間商人手上,頂多就是把撫恤啊賠償啊之類的攤入糧價里就是了,民不報,官不究,朝廷完全可以掩耳盜鈴的認為自己到手的這是乾淨糧食,不需要為這種事情背負什麼壓力和責任。

但若是官府自己運糧,出了這種事情,為了漕運,不敢如實上報,只能壓下來,但是壓得時間長了,誰敢保證能一直壓住?而動輒死幾十個人的事情,一旦捅出來,那就是驚天大案,說不得整個江淮轉運使司的大小官員們都要被追究責任了。

而且,如果調控得當,說不定官督民辦比自己運還要省錢呢,要知道,作為楊崇禮的兒子,在市場調控這方面,他可是相當的有經驗,而一旦李曦選擇了這條路,他將毫無疑問會成為江淮轉運使司衙門裡最為不可或缺的一個。

所以,他幾乎是天然的就會傾向於官督民運。

李曦聞言之後有著片刻的思索,然後,他抬頭看著屋頂,聲音突然低沉了許多,似乎是在問楊慎餘,又似乎是在自問:「死在商人們手裡,就不算死人了嗎?」

楊慎餘聞言先是一愣,然後遽然一驚,似乎是一下子就把握住了李曦的想法,但是皺眉一想,他又百思不得其解,然後,他忍不住疑惑地皺著眉頭看著李曦,「大人,您是想……」

「修路!」李曦拍案而起。

楊慎餘目瞪口呆。

片刻之後,他已經顧不得禮儀,下意識的就邁前兩步,道:「大人,這、這修路……」

李曦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行路容易,開路難,但是,慎餘公啊,你我是朝廷官員,而且又主管此事,無論如何,不能再坐視一條條人命就這麼葬身波濤啦!」

頓了頓,他道:「陛下需要糧食,朝廷需要糧食,長安需要糧食,所以,我們要盡最大的可能提供糧食,但是,這個糧食必須是真正乾淨的,不能是浸透了鮮血的!」

楊慎餘聞言有著片刻的驚訝,然後又是片刻的沉吟。

他忽然退回兩步,緩緩地在那把胡椅上坐了下去,良久之後,才開口道:「大人剛才曾經說到過,說是如今長安的街頭巷尾,對於咱們江淮轉運使司衙門的成立,以及對於大人出任這江淮轉運副使、督京畿糧道事的事情頗多非議……這個時候,本來朝中諸公已經是議論紛紛了,若是大人再提出要求開路,無論是修陸路還是水路……只怕不易啊!」

李曦點點頭,聽見這番話,他才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楊慎餘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就說明他至少是真心的想要促成漕運之事的,只要他,和他背後的楊崇禮楊家能保持這麼一副態度,就已經足夠了。

笑了笑,李曦道:「豈止不易,簡直是無比困難。由揚州至河陰,再到洛陽,只需要定期清理河道就可以了,還算好說,由洛陽入秦這一段路,和由華州到長安這一段路,無論水路還是陸路,都是不好走的,如果修,都要修,這裡面牽涉的,可是太廣了,光是錢……真是想想就頭痛啊!但是,若要漕運,這條路,就必須要修!」

良久之後,楊慎餘輕輕點頭,「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走出李曦的房間之後,楊慎餘在門口佇立良久,然後才緩緩地走開,卻是幽幽嘆道:「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啊……」

※※※

長安,福滿樓酒樓,二樓。

兩個穿著一身常服的年輕公子坐在角落裡淡淡地品著茶,時不時低語幾句,面上皆是溫潤笑意,顯然是遇到了什麼讓他們很高興的事情。

酒樓里鬧哄哄的,雖然是二樓,能掏得起這裡的菜價上來吃飯喝酒的,大抵沒有什麼普通的窮人,但是酒樓地方,要的就是一個熱鬧的氣氛,此時又正趕上午時,二樓的十幾張桌子上了足足有七八成的客人,大家酒酣耳熱之際,不免要談論些感興趣的話題,而且喝酒之後,這聲音難免要有些大,因此這裡也就越發的鬧騰。

與周圍的環境相比,角落裡安坐的兩個人顯然有些格格不入。

不過,不管是看他們二人那副雍容的風儀,還是散開來站在他們桌子四周的幾位膀大腰圓的錦衣壯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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