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據說你很會作詩,是真的么?」
聽到這個黃鶯出谷一般清脆圓潤的聲音,李曦下意識的一愣,然後抬起頭來尋找這聲音的所在。然後他才發現,今天的班裡似乎有些不同往日。
過去十幾天的經驗使李曦知道,這毛詩班裡是每天都會照例多出十幾個或完全陌生或略曾一識的面孔,而這些偶爾來聽課的人到了之後,也往往只是安靜的找地方坐下聽課,頂多的也就是與三二好友竊竊私語幾句,大抵是要約好了下學後大家一起去吃酒之類的,等到授課的博士或者助教一到,他們也就很快的安靜下來了,與其他人一樣認真的聽課。
但是今天,來的人似乎格外的多一些,足有二十多個,也就是說,這會子快要上課了,教室里竟然有四十多人,這可是李曦到這裡來上課的十幾天里,人數最多的一次了。
另外,似乎氛圍也頗為不同。
原本有人來時,除了幾個素日熟識的人會過去客套寒暄幾句之外,其他人都照舊是會該做什麼就仍忙自己的,但是今天這些人一來,似乎大家都迎了過去,三四十人便聚在一起,說說笑笑之間,直是好不熱鬧。
呆在場面中央隱隱然作為焦點的,一共是三個人。
其中一個人身穿奢華的月白色滾紗常服,頭戴寶藍色襆頭,鑲珠嵌玉,腰懸魚袋,大約也就是二十上下的年紀,看去極是精神帥氣。
另外一個則穿了士子慣穿的襕衫,雖然也是新衣服,但是他一身素凈的站在那奢華公子哥兒身旁,卻不知不覺就會給人一種寒酸的感覺。
他今年大概也是二十歲上下,看上去倒也精神,尤其是眉宇飽滿,神情疏朗,一看就是讀過不少書的人,腹有詩書氣自華。只不過此時面對貴氣逼人同時又英氣逼人的那奢華公子時,他還是會下意識的有些自慚形穢,以至會略有些緊張。
而另外一個,則是那聲音的主人。
她足足比那兩個男子矮了大半頭,不過素雅的士子襕衫穿在她身上,照樣的也是如男子一般戴著襆頭,卻陡然就比其他人顯得精神許多,也明亮許多。尤其是,她雖不曾刻意收腰,不過犀金玉帶一扣,照樣顯出一副輕腰欲折的婉孌身姿來。
這會子她正目光炯炯地看著對面那個身著襕衫的人,眼中滿是見到偶像時崇拜的神情,不過教室里大多數人的目光卻都是落在她身上的。
岑參是誰?沒人知道,大家也大都不怎麼感興趣。
反而是面前這女子雖然穿了士子襕衫,做了一副男子打扮,卻並不曾避諱自己的女兒家身份,所以,無論是她姣好美妙的身段,清脆可愛的聲音,還是那宜嗔宜喜的俏臉,都足以吸引大部分人的目光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楊洄可是一個不怎麼經常露面的人物,可是他今日剛一露面,首先就是過去問候那位女公子,口稱李公子,你想,這女子的身份簡單得了么?
有不少人已經開始猜測此女到底是誰家小姐,但是無奈長安城裡姓李的大官實在太多,皇家那邊就不必提了,帝室公主在十五六歲上下的據說就有五六個,其他諸如薛王、岐王等也都有差不多這個年紀的女兒。至於朝中眾卿,也有不少是姓李的,別的不說,比較出名的就有吏部侍郎李林甫、禮部侍郎李昂,以及剛剛就任御史大夫的李昌李適之等等。
不過,不管這女子到底是誰家女子,大家只需要知道就連楊洄在說話舉止間都對她極為尊敬就足夠了。
楊洄也是國子學的學子,他的父親乃是駙馬都尉、觀國公、左千牛衛將軍、加上柱國的楊慎交,母親乃是先中宗陛下的女兒長寧公主,如今尊為長寧長公主。
雖然楊洄至今都沒有得到授官,不過大家都知道,他的父親楊慎交雖然已經去世了好幾年,但是母親尚在,只要她在,楊洄將來襲個五品六品的前程那是不成問題的。
甚至最近還一度有傳言說,宮中麗妃、惠妃等幾位娘娘都頗看重這楊洄的人才,因此幾度向陛下要求以公主尚之,若是此事能成,以這楊洄的手腕氣派,想來免不了又是一個國公到手了。雖然他將來未必會有多大的權力,可一個富貴清閑的前程卻是十拿九穩。
這等人物,自然是大家都喜歡結交的對象。
只不過這楊洄今日到學裡來,顯然並不是來跟眾多學子們結交的,他看上去更像是想要給一對男女拉皮條,因為甫一來到,還不等跟學子們客套,他就先為大家介紹了那個名叫岑參的年輕人。當然,重點是介紹給那位李姓的女公子。
據他說,這岑參也是仕宦出身,原籍南陽,現居荊州江陵,曾祖父、伯祖父、伯父都曾官至宰相,父親也曾兩任州刺史之官,只可惜卻早死,因此家道衰落。他是最近到長安來想要求仕的,只可惜他們家的餘蔭早就沒了,到了長安來之後,雖然也拜了不少家門第,據說還做了不少詩獻上去,可惜卻不怎麼有人願意搭理他。
只是後來那位李姓的女公子也不知道是從哪裡聽到了岑參的幾首詩,頓時就崇拜的了不得,這才請了楊洄這個慣來的長安城頭等場面開通的人物幫忙。
其實此前時候,楊洄也是不怎麼搭理岑參的,只是後來李姓女公子開了口,他雖不樂意,卻也推辭不得,因此只能無奈地去找到那岑參,今天還特意把他帶到了國子學裡來,藉機會介紹給那李姓女公子認識。
只不過這時候面對那女公子的詢問,也不知是惑於對方的美貌,還是被那麼多人圍著有些怯場,岑參顯然是有些拘束,就連說話都有些磕磕巴巴的。
「這位公子謬讚了,岑某倒也習過作詩一道,不過,卻不敢當公子『很會』二字。」
他這話倒是說得沒什麼問題,只是聲音顯然不對頭,這在從小就接受了禮儀等教育的長安城內這些仕宦貴族子弟們看來,顯然就是鄉巴佬的表現了。因此別說楊洄扭開臉去了,就連其他學子也一個個的或低頭輕笑,或學著楊洄一樣扭開頭去表示不屑。
只不過這個時候正在膜拜偶像的那位女公子卻顯然是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興奮地繼續道:「岑先生那首《感遇》寫的實在是好極了,在下只聽人念了一遍就立刻記住了呢,嗯,我背給你聽——北山有芳杜,靡靡花正發。未及得采之,秋風忽吹殺。君不見拂雲百丈青松柯,縱使秋風無奈何。四時常作青黛色,可憐杜花不相識。」
背完了,她眯著眼睛可愛地晃晃腦袋,嘆息道:「寫的真好!此前就很喜歡朝中張九齡大人的《感遇》,現在看來,岑先生這首《感遇》卻是絲毫都不比張大人的差啊!」
這時候聽了這李姓女公子念了岑參的這首詩,在場的學子們一個個倒是都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不片刻,大家臉上的鄙夷輕視之色便不知不覺的去了許多,看向岑參的目光也都一個個的客氣了起來。就是楊洄不怎麼懂詩,此時看大家都改了顏色,也知道那女公子的說法並不是沒道理的,便也跟著呵呵幾聲,道:「岑兄的好詩可不只有這一首啊,岑兄,最近可有什麼大作,也可以念出來給大家聽聽嘛!」
一直到這時候,岑參臉上的拘謹之色才漸漸地褪去了一些,臉上倒是多了一抹讀書人慣有的自得與自傲,此時固然想藉機再念兩首得意之作出來,只不過此時面對一眾長安貴介公子,還有一位絕代佳人,他卻還是不太情願地客氣道:「不敢,不敢,這位公子過獎了,諸位見笑了,諸位方家面前,豈有岑某放肆的道理。」
他這麼一說,大家就覺得此人面目愈發可愛了起來,倒不是十足狂傲的,於是便有人開始笑著與他攀談起來,而這會子,那岑參或許是已經開始逐漸適應了這個場面,說話也不那麼磕巴了,倒也算是應對得體。
而這個時候,那李姓的女公子卻居然就安靜地呆在一旁,只是目光始終也不捨得離開岑參,眼中有的只是滿滿的崇拜。就如後世里一個小女孩乍然親眼看到了自己痴迷的歌星或者影星一般,單純,而熱烈。
這麼回子的功夫,李曦先是納悶地往那邊看了一陣子,然後才開始拉了一個相熟的人,從他嘴裡大體的知道了自己來之前的情況,也略微了解了一些這楊洄的背景。
乍一聽到岑參這個名字的時候,有著片刻的驚詫,然後還有些驚喜——岑參這個名字,他自然是知道的,在後世里,只要是高中畢業的怕沒有幾個人會不知道這個名字,因為他是有唐一代著名的邊塞詩人之一嘛!
只不過驚喜過後,他心中卻是失笑……連楊國忠和虢國夫人都見過了,而且眼下他們一個是自己的手下小吏,另一個則乾脆就是自己的床上人。這歷史名人的膜拜情結么,自然是不知不覺的就小了許多。
再說了,岑參再牛,眼下看來也就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紀,還能厲害到哪裡去?換了李白杜甫過來,興許還能讓自己刻意的上前結交一番,求個簽名書什麼的,這岑參么,就似乎不怎麼有必要了。反正他才二十來歲,眼下又在長安,以後要認識也有的是機會。
心裡抹過了這個情結,他的注意力就又重新回到那位李姓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