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宋璟,高力士又轉回南熏殿中,卻見玄宗皇帝正自一個人在殿內來回的舉步徘徊,此時看到高力士回來,他停下腳步,指了指榻上的那篇奏章,說話猶自帶著三分怒氣,道:「將軍,你且也拿去看看,看看這國之雄文!」
高力士聞言稱諾,然後便撿起那奏章。
其實以高力士今日之地位,便朝堂之上很多大臣的奏章,都是要先交給他預覽,然後才會呈送給皇帝陛下的,只不過眼下這篇奏章卻是宋璟隆而重之的送來,而且神神秘秘的,因此高力士便不曾看,剛才見兩人那番對話,他心中也自不免有些好奇,當下得了玄宗皇帝的話,也就無需客氣,當下便仔細地看了起來。
看完了,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這名叫李曦的小子,可真是膽大呀!
如此這兩條論述,便拋開那田畝之說不理,單是藩鎮之論,便是把玄宗皇帝陛下繼位二十年來最得意的方鎮之政,給批駁得如此不堪,若說不觸怒陛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這奏摺若是一旦傳出,只怕是立刻就會引來議論滔天,漫說那些邊鎮的節度使們了,便是朝中,那宰相蕭嵩即是節度使出身,這奏章一出,如此非議,他們豈能不怒?
屆時怕不就是一副舉國要殺一人的局面了!
甚至於就連自己看完了這奏章,都覺得憤怒難抑,而況於陛下乎?而況於各地藩鎮乎?
但是呢,看完了仔細想想,雖然生氣,雖然覺得他無禮之極,但念及他畢竟也是一心為國,不然也不會有這樣尖刻的論述,因此倒也不該論罪。
因此當下他想了想,便道:「此子固然輕狂,到底也是忠心為國,才有此論,大家能容得下韓休,豈容不得一小吏乎?」
玄宗皇帝聞言默然良久,然後突然道:「此議誅心!宋璟該殺,李曦,該殺!」
高力士聞言默然。
他自也知道,不管是誰做皇帝,眼看著自己辛辛苦苦二十年垂拱而治天下的善政,卻居然被人批駁為恰恰是眼看就要危及國家的毒瘤,都會忍不住勃然大怒,更何況這李曦顯然是個無名小輩,卻也敢口出狂言,怎不叫人加倍的憤怒?
只是,仔細思量一下,眼下朝廷共設有九個節度大使,和一個嶺南道經略使,而且如那個李曦在奏章中所言,各節度使皆手握重兵,且有著在本道內徵收糧賦的權力,而偏偏長安城的武備卻極其空虛……這個,倒還真不是說笑的。
抬頭瞧瞧看了玄宗皇帝一眼,眼見他怒氣至今不惜,高力士便頓時明白,眼下這皇帝陛下雖是大怒,其實,他卻是已經真正看懂了這篇奏章的。
而且,只怕是這篇奏章已經像一個毒刺一樣,一經入眼,便再難拔去。
眼下玄宗皇帝陛下之所以會大怒至今,只怕……未必只是怒啊。
只是有些難以釋懷吧?
當下猶豫了片刻,高力士欲言又止。
玄宗皇帝正好看過來,當下看清他的模樣,不由得沛然不悅,當即斥道:「汝乃我老家奴,有何事不可盡言?偏做吞吞吐吐狀!」
高力士聞言深思片刻,這才道:「大家,這奏章上說的,並非全無是處啊。邊將擁兵太盛,陛下在一日,自可鎮得住邊將,國家可安晏無事,可若是陛下百年之後,長安武備空虛至此,一旦邊將不遜,太子將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禍發……無人能制矣!」
玄宗皇帝聞言大怒,不過當他怒視著高力士的時候,一句話含在口中,卻愣是罵不出來,喘息良久,卻是頹然地嘆了口氣。
「國事如此,朕安能不知!」
他嘆了口氣,頹然地跌坐在卧榻上,道:「然四夷烽火不靖,契丹、奚、吐蕃之輩皆狼子野心,朕若不設方鎮,何以圖之?」
高力士聞言道:「可納此奏章中收政之言。不假方鎮以賦稅之權,則方鎮只是陛下之爪牙,假方鎮以賦稅之權,則爪牙難制,尾大不掉矣。」
玄宗皇帝聞言蹙眉苦思,卻是不肯點頭,最後猶自憤憤道:「此子妄言國事,該殺!」
高力士默然以對,然後問:「陛下真的准了廣平郡公去洛陽?」
玄宗聞言點點頭,「剛才是一時盛怒,失言爾,不過君無戲言,宋璟求去多年,要留也留不得了,正好便借這奏章,送他一程吧!你親自去督一下,賞賜之物,務必豐厚,嗯,李林甫處朕來同他說,務必代朕多加褒獎。」
高力士聞言躬身稱諾。
良久之後,玄宗皇帝道:「這個李曦,是哪裡人,現任何職,平日里都有什麼言行,給朕查出來,越仔細越好,朕倒想看看,他是個什麼人物,竟敢如此狂妄!」
他話音方落,突然聽見珠簾外邊有個女子的聲音道:「李曦?皇兄竟也知道此人?」
※※※
長安城,廣平郡開國公宋府。
一路上坐著轎子搖搖晃晃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宋璟始終都是一臉的平靜,及至到了家中,他卻是突然加快了腳步,來到書房門外,更是忍不住一臉得意地出聲高呼:「老和尚神機妙算,吾得歸洛陽矣!」
書房門打開,裡面正捧書在手的,正是已經離開蜀州足有近月的莫言大師。
當下莫言聽到宋璟的歡呼,不由微微一笑,放下書卷,問:「陛下終是肯把你這個礙眼的老頭子踢開了?」
宋璟得意地哈哈大笑,「踢開了,踢開了,這回是真的踢開了。」
然後又贊,「你那奏章果然是神丹妙藥,雖然下得未免狠了些,卻也是治世良方,如此既能納諫言於陛下,又能得自由之身回東都養老,真可謂一舉兩得也!」
又道:「有此一道奏章,吾可以不為大唐憂矣!」
莫言呵呵一笑,問:「以老大人觀之,陛下之意若何?」
宋璟聞言摸摸鬍子,走了一路,這會子卻是累了,自己在那胡椅上坐下,這才悠然自得地撫著那一把白須,道:「陛下雖惱羞成怒,卻也明白這奏章的一針見血,老和尚盡可不必擔心,不暇多日,此子必被招來問對,至於此後結果如何,就恕老夫不得而知了!」
莫言聞之撫掌稱善,道:「如此,則事諧矣!」
宋璟聞言點頭,又問:「你個老和尚,真的不陪老夫到洛陽去小住幾日?」
莫言聞言搖頭,道:「改日定去尋老大人討杯茶水,只是眼下么,我老和尚卻是一定要留在長安的,要等著會一會那個老道士啊!」
宋璟聞言摸摸鬍子,「唔,你們兩個,呃……斗吧,斗吧!嗯,老夫雖然要走,不過一來要派家人提前過去打掃收拾,那宅子許久不曾住過,想必還有些地方需要修繕一二,唔,二來么,這邊臨走之前,有些個新朋舊友的,總也要應答一番,因此還有些日子的耽擱,說不定還能等到看你們二人的一番惡鬥!」
眉飛色舞之間,他想了想,又道:「唔,或許,老夫還能等到你那小友被招到長安,可以見上一面?」
莫言呵呵一笑,問:「老大人看了這奏章,以為李曦此人如何?」
宋璟本來還是笑咪咪的,聞言卻是面色一凜,熟思良久,才道:「此子,國之重器,世之良相也,只是……銳氣太盛啊……」
莫言哈哈大笑。
※※※
「玉真?速速進來!」
聽出外邊說話的是自己的胞妹玉真公主,玄宗皇帝當即便扭頭隔著帘子看過去,且招手喚她,等她進來,便別的也不問,只是道:「吾妹何以聽過李曦這個名字?」
玉真公主聞言一笑,她與玄宗乃是一母所生,自小便關係極好,因此便是玄宗皇帝如此衣衫不整,乃至於赤足,也是從來都不避她的,而她面對這種情況也不覺有異。
當下聞言,她見高力士正伏身施禮,便一邊擺手命他不必多禮,一邊笑道:「眼下這長安城中街頭巷尾之處儘是關於李曦此人的說法,長安人盡皆知,何故臣妹不可知?」
玄宗皇帝聞言詫異,當下不由得扭頭看了高力士一眼,見他也是一臉茫然,這才忍不住道:「這卻怪了,為何長安城內盡人皆知,竟是獨朕不知?」
玉真公主聞言莞爾,道:「臣妹此來,大家豈不是就知道了?」
玄宗聞言失笑,「說說,這李曦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街頭巷尾都在說他?」
玉真公主聞言點頭,見正好旁邊有個綉凳,便屈身坐了,仔細回想一下,這才道:「這李曦的名聲,卻是最近幾日才盛傳起來的。據說此人乃是劍南道蜀州人,出身仕宦之家,今年只得十八歲,不久前剛剛得到地方一直保舉,出任了晉原縣主簿,此人年少英偉,意氣昂揚,做的一首好詩,而且善於展布經濟,據坊間盛言,此人有經天緯地之大才!」
「經天緯地之大才?」玄宗聞言下意識的便想哂然,不過思及那份奏章,他卻又不得不把心中的那份不屑收了起來,不知不覺的就皺起眉頭,然後便好奇地看著玉真公主,道:「吾妹且說說看,他都是做了什麼好詩?又是如何善於展布經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