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醒來,又是一個大太陽。
李曦甚至都能聽見自己心裡鬆了口氣的聲音。
不管從什麼角度講,都沒有人會希望蜀州的大雨繼續下下去了。
早飯後來到衙門裡,就見縣丞裴俊早就已經到了,正在二堂內按照昨晚商議的結果支派任務,但是李曦進去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之後左右看看,竟然沒有發現縣令鄭爽的身影,而且不問可知,所有人手頭上都分了一大堆忙不完的事情,就連一個普通的書吏和皂隸衙役都躲不了懶,偏偏就是李曦無事一身輕,從頭到尾,裴俊壓根兒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差事交代完畢,大家沖縣丞裴俊施禮之後魚貫而出,不少人出門的時候都偷偷地回頭朝李曦看過來一眼,眼神中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戲謔之意,而夥同大家一起出門的李朌臉上則多少有些掩飾不住的尷尬,只是在這個時候,他倒是不好單獨站出來跟李曦說話,因此便只好裝作沒看見李曦,躲在人群里順著人流走出去。
從頭到尾,李曦面無表情。
等到人都走光了,只有鄭爽和江安還坐在那裡低聲說著什麼,李曦咳嗽一聲,起身整了整衣服,就要回自己的屋子裡去,鄭爽卻又突然開口把李曦叫住了。
「李主簿,本官如此分派下去,你覺得可行否?」他笑眯眯地看著李曦問道。
李曦聞言心想,我來的時候你都快分派完了,就算是我不滿意又能如何?
當下李曦也笑眯眯地回看著他,道:「裴大人處事公斷人盡其才,如此甚好,甚好啊!」
裴俊聽出他話里譏諷自己的意思,卻還是微笑著點頭,轉身對江安道:「李主簿是個識大體的人哪!有見識,有能為!」
江安聽出兩個人明裡暗裡打嘴仗的意思了,當下卻也只好附和著點點頭,「李主簿年輕有為行事果敢,又能一心為民,非我等老朽腐木可比。」
李曦笑笑,沖他一拱手,「二位大人過獎了,如果沒有其他安排,在下就告辭了,手頭上還有些公務要處理。」
兩人聞言都是紛紛點頭,道:「李主簿慢走,不送。」
眼看著李曦走出門去,裴俊臉上的笑容頓時收斂乾淨,眉目之間只是充滿了戾氣,江安看見他的臉色,想了想,滿臉堆笑地道:「這小子倒是個滑頭,年紀輕輕的,居然滴水不漏!」
裴俊聞言不由得冷哼一聲,道:「老夫早晚要給他點厲害嘗嘗!」
※※※
出了二堂之後,李曦走到縣令鄭爽的房間前邊,敲了敲門。
裡面說了聲「進來」,李曦便推門而入,先笑著見了禮,這才抬起頭來看著鄭爽,果然就見他一臉的陰雲密布,即便是看見自己進來,也並不曾收起。
鄭爽讓了座,李曦在一旁坐下,笑道:「縣丞裴大人可是做了好大的官哪!」
這話一出,果然就見鄭爽忍不住冷哼一聲,然後才調整心情扭過頭來看著李曦,「可曾給你派了差事?」
李曦搖搖頭,又點點頭,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沒差事。」
一聽這話,鄭爽再也忍不住,不由憤憤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把,起身怒道:「太不像話了!」
李曦笑笑不語。
要按說呢,縣令鄭爽才是一縣的主官,即便是要分派差事,自然也應該是由他來分派才對,更何況眼下晉原遭遇罕見的大災,鄭爽身為縣令,身上背著最大的壓力,他當然希望把一切權力都抓到手裡,可是很顯然,裴俊在晉原經營多年,早就已經把這縣衙內外經營的鐵桶一般,只要他願意,就隨時都能把鄭爽這個正牌子縣令給架空了。
而且不問可知,將來這救災若是做出了一些成績,自然是他這個縣丞大人調度有方,若是出了岔子,只怕鄭爽作為主官,還要給拉出來背黑鍋。偏偏那麼大的災,鄭爽想鬧脾氣都不敢鬧,這個時候鬧,不說上頭,便是老百姓,又會怎麼看他?因此這口氣他竟是還只能憋住!——這個時候自然是氣苦的很。
只不過在李曦看來,鄭爽畢竟是名正言順的本縣主官,如果他硬是要搶權,當著這大災的時候,卻也未必就不是一個好機會,但是他現在卻是只能坐在這裡生悶氣,這事情卻也有些蹊蹺。當下想了想,他問:「剛才沒有看見大人過去,莫非是……?」
鄭爽聞言無奈地拍了拍桌子,「本官一向都是準點兒從後衙過來,可是今天等本官過來的時候,那二堂內的人竟是已經聚齊了,裴大人已經分派開了,本官當時便很是生氣,可是進去之後還沒等本官開口說話,裴縣丞卻居然對本官說,『大人有事且稍待,職下馬上就吩咐完了,待會兒再過去請教大人』!……」
「……那意思,竟是一下子就把本官從這件事情里支開了,而且他那意思,居然嫌本官呆在那裡礙事,竟是開口往外哄本官,這、這……這實在是欺人太甚,氣煞人也!」
李曦聞言點點頭,心想這鄭爽到底是讀書人,雖然學識盡有,也不差決斷,卻到底還是臉皮不夠厚哇!
想了想,他緩緩地道:「恕職下直言,其實在職下看來,大人不敢出來的呀!您就呆在那裡,就是主官,哪怕是他繼續分派,凡事無論如何也不能不問一聲您的意見吧?屆時您大可以直接插手,他又能如何!」
鄭爽聞言不由得嘆了口氣,無奈地道:「誰說不是呢,本官剛一出來就明白過來,竟是著了他的道了,唉,子日賢弟啊,當時你是不在,你若是在了,看到他那副嘴臉模樣,你也定也是氣得胸膛要炸開!本官當時也是給他氣壞了,一時思慮不慎哪!結果現在……唉!」
聽他竟是突然改稱自己為賢弟,李曦笑了笑,心想這位縣令大人倒是比自己憋屈多了,自己就算是被架起來,也充其量就是不干事,卻也沒什麼責任,但他鄭爽可是本地的主官啊,事情做好了未必有他的功勞,做差了卻肯定會有他的不是!所以這會子才會突然一副遇到知音的模樣,跟自己推心置腹起來了吧。
當然,若只是這樣,想必還不足以讓他一個堂堂的縣令大人對自己那麼客氣親近,想必今天的這遭遇,讓他再次想到了自己背後站著的兩座大靠山,是以這拉攏的心思,也就越發強烈了。
當下他想了想,道:「大人也不必太過煩悶,嗯,剛才職下從那邊過來,想想這位裴大人,職下倒是突然詩興大發,口佔一首小詩,請大人斧正!」
「哦?」鄭爽聞言有點愣神,不知道怎麼正說著說著窩囊事兒呢,李曦怎麼倒是突然一下子來了詩興,不過既然他這麼說了,鄭爽也只好點點頭,頗有些喪氣地道:「賢弟大才,指教可不敢當,既然有好詩,那就請子日賢弟且做來吧!」
李曦笑了笑,道:「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岡。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
鄭爽畢竟是進士出身,學問才華還是很高的,李曦這詩剛念出來,他雖然愣了一下,心想李曦向來才子之名甚重,怎麼做出這等歪詩來,便連些章法都沒有,實在是不講究的很。不過很快,他就已經弄明白了李曦這詩里的意思,當然沉思片刻,竟是覺得這小詩越咂摸越有味道,拿來推解自己此刻的心情與遭遇,竟是再妥帖不過了!
當下他抬頭看了李曦一眼,心中也是忍不住暗想,人道盛名之下無虛士,果然這李曦是有才華的,便只是眼前這份急才,便已是少見,更難得這詩里隱隱約約有些風流不盡之意,像是佛家的偈語,又像是道家的遊仙詩……倒是已經頗有些倜儻任自流的名士風骨了。
當下鄭爽不由得拍案而贊,「好詩,好詩!子日賢弟真是大才呀,說起來這份風骨心境,愚兄竟是有些自愧不如的意思……佩服,佩服!」
這時候又想起前些日子街頭巷尾傳誦的李曦那首《熟婦詩》,他不由得笑笑,竟是突然一下子就覺得心裡敞亮了許多,當下不由得回身坐下,手把著長髯,笑眯眯道:「是啊,清風拂山岡,這山岡只需安坐不動,又豈是些微幾縷清風能奈何得了的?嗯,好詩,好詩!」
一首後世人耳熟能詳的武俠詩做出來,頓時讓鄭爽心懷大開,當下李曦便又趁機說了想把李朌調開以免落人話柄的事情,鄭爽自是當即就同意了。然後兩人又山南海北的聊了一番,李曦這才告辭出來。
※※※
一連三日,蜀州大晴。
田裡的積水漸漸排出,都江的水位也逐漸的開始回落,籠罩在川蜀大地上的陰霾,正在一日日的散去。
這一天下午的時候,李曦剛剛下了職,回家不過略休息了一下,正要到周府去習字,鄭爽卻又突然打發了一個衙役上門來叫他,說讓他儘快到縣衙去議事。
李曦不敢怠慢,趕緊坐了馬車回到縣衙,卻見平日里議事的二堂內,縣令鄭爽、縣丞裴俊和縣尉江安都已經在座,就差他這個主簿了。
當下他告了罪坐下,一名書吏便把一沓謄寫的災情統計遞過來。
鄭爽道:「眼下來看,災情並不如咱們當初設想的那麼嚴重,如果就到此為止,老天爺不再繼續下雨的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