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上路的時候,雨勢不減,仰頭看去,就見天空密密麻麻的全是粗粗的雨線披垂而下,雨滴砸在手背上,甚至讓人覺得有些生疼。
因此,雖然出門的時候穿了厚厚的蓑衣,卻也不過才剛剛出了縣城,渾身上下便已被大雨澆透。
李曦上輩子只在旅遊的時候騎過幾次馬,實在是技術不佳,再加上又是那麼大的雨,便連馬兒也不願意動彈,不住的甩蹄子,因此他也不過就是借點腳程而已,並不敢跑起來。饒是如此,這一路過去,卻還是讓馬兒給撂下去兩三次。
等到李曦帶著家中一個叫趙老安的奴僕趕到縣令鄭爽所在的興義村的時候,非但渾身上下已經給雨水澆得精濕,便連翡綠色的官服上也是東一塊西一塊的沾滿了泥污,蓑衣更是給摔掉了半邊。
因為雨勢太大,縣令鄭爽上午只出去巡視了一下江邊的堤岸便又趕緊躲了回來,此時正待在興義村的里正龐興家裡發愁,除了時不時的與陪坐一側的縣尉江安探討幾句對災情的看法之外,便只是一個人愣愣的發獃。
聽到衙役們進來稟報說一個穿著綠色官服的年輕人騎馬找了過來,此時已經到了門口,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便都知道肯定是李曦來了。
李曦即將出任晉原縣主簿的事兒早已經傳得大街小巷無人不知,他們身為縣裡的重要官員,自然沒有不知道的道理,甚至在保舉李曦的時候,刺史周邛還曾特意把鄭爽找了過去象徵性的問過他的意見,那份保薦的奏摺,他還副署過的。
按照日子推算,奏摺走了一個月上下,還真是差不多到時候該回來了,兩人是昨天一道兒下來的,出來的時候公文還沒到,那就自然是昨天今天這兩天內的事情了,只是兩個人都沒有想到,這李曦才剛剛上任,居然就那麼熱心公事的找到了鄉下來。
此時聽說李曦過來了,兩個人倒是都不敢怠慢,非但縣尉江安趕緊站起身來從門口拿了一把傘準備迎出去,便是縣令鄭爽,雖然是李曦的上官,按說是不需要出去迎接的,當下卻也只是略猶豫了一下,之後便爽快的也站起身來,就在堂屋門口迎候。
李曦的出身來歷讓他並不敢小瞧自己這個只有十八歲的下屬是一點,最關鍵的是,他似乎從李曦剛剛上任就迫不及待的趕到鄉下來找自己這件事情里,嗅出了一點別樣的味道來。
大雨瓢潑而下,縣尉江安在門口接了李曦之後,吩咐下面的衙役把馬拉走了,兩個人相互道了惱問了好之後便攜手往院子里來,後邊還跟著兩個衙役給打著傘。
剛剛走進院子,李曦首先就聞到了東廂配房裡傳來的雞肉的香氣,剛才一直顧著趕路,這時候吃雨給澆得渾身涼透,才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已經餓得了不得。
走到院子里,就看見了正站在堂屋門口迎候的縣令鄭爽。
他看上去四十歲上下,典型的南人長相,青襟官服,身形削瘦,頜下三縷稀疏長髯,看上去很文氣,據說是江東世家出身,三十五歲上中了進士,也是在長安熬了三年的資歷,這才在前年冬天的時候外放到晉原縣出任縣令。
離了遠遠的,李曦沖他作揖,道:「晉原縣新任主簿職下李曦,見過縣尊大人。」
鄭爽想要伸手扶他,卻又不願走到雨里去,當下便只是笑著虛攔一攔,算是受了他這一禮,然後便趕緊往屋裡讓。
這是本地里正的院子,雖然也並不是什麼大地主,但是院子建的比普通人家的草房仍是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此時雨勢那麼大,便連路上都已經到處積了大大小小的水窪,來的路上瞧見不少人家都被積水給泡了,甚至還有幾家的房子已經倒了牆,他這房子卻還安穩的很。
李曦進房去之後,三個人重又敘了禮,待李曦脫了那半片蓑衣,便分開坐下,很快,院子的主人本村裡正龐興便著自己的兒媳婦端了三杯野茶來,小媳婦裊裊娜娜的倒也有幾分嬌俏,只是眼下李曦趕了那麼長的路又給雨淋濕了,當真是又冷又餓,便也顧不上欣賞。
縣尉江安除了剛在院子門口接到李曦的時候笑著說了些客套話,這會子分開坐下他便不再開口,只是臉上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看著渾身精濕的李曦。
這時候反倒是縣令鄭爽看出李曦的衣裳已經濕透,便道:「先不忙說話,李主簿還是先換件衣服,免得吃雨水激出病來。」
李曦想了想也就不客氣,命趙老安把臨行前武蘭給自己準備的替換衣服拿來,問主人家借了地方換上,那替換衣服給三層油布包著,一路上又給趙老安小心的護在懷裡,此時倒是一點兒都不曾濕,胡亂拿布巾抹了抹身上濕氣又換了乾衣服,回來之後再喝一碗熱茶,倒是覺得身上立刻就不那麼冷了,反倒是品出些鄉村野茶的別樣風味來。
眼見李曦緩過勁兒來了,縣令鄭爽便笑著說道:「李主簿剛剛上任便冒雨趕來,實在是熱心公事,堪為我輩為官者之表率啊!」說完了轉頭看看縣尉江安。
江安本是不太願意跟著下來遭這份子罪的,只不過縣令大人非要出巡,縣丞大人就必須要坐鎮縣衙,那麼在主簿空缺的情況下,他這個縣尉卻是不得不陪著出來,此時聽了鄭爽這個話,就知道他是拿話刺自己呢。
說起來三個官兒裡頭,雖然頂數他年紀最大,但是卻又頂數他的官兒最小,便連李曦這個十八歲的主簿,都要比他高了半級,無論怎麼說,這裡當著他們兩個,還真是沒有他擺臉子的份兒。再說了,要斗也是裴俊跟他們斗,自己卻是不願意攙和的。
因此當下里聞言,他卻也沒有什麼表示,只是也跟了笑著點頭,連聲附和稱讚。
李曦笑了笑,扭頭看看外面瓢潑的雨勢,對鄭爽笑道:「左右呆在衙門裡也是閑著無事,這大雨下的人揪心,就乾脆下來找兩位大人,也跟著了解一下災情如何。說起來晚輩末學,初次任官,所知所能實在有限,還望二位大人不吝指教啊。」
鄭爽聞言會意的點頭,雖然他下來的時候縣裡還不曾接到李曦的委任狀,但是與裴俊明爭暗鬥了一年多了,他幾乎是閉著眼睛都能知道裴俊會祭出什麼招式來。
更何況據說眼前這位被不少人推詡為蜀州第一風流才子的李曦還跟裴家一個守寡的婦人有些頗不幹凈的關係,並且因此而與裴家交惡了不是一日,此時他新官到任能受到怎樣的待遇,自然是不問可知了。
聽出了李曦話里話外告狀的意思,鄭爽心裡一下子抵定的很,只是眼下當著江安,這個話題倒是不必牽起來,因此當下他也扭頭往外看了一眼,嘆息道:「上午與江縣尉一起去看了都江的堤岸,如果繼續照這麼下下去,情勢不容樂觀呀!」
李曦聞言沉吟著點頭。上次他參加的那次詩會便是在都江岸邊的寄江亭開的,因此他當時便也有過留心,那時候的都江雖然河流頗急,卻仍是碧波流鱗,安生的很,只是當時自己卻不曾想過,不過是短短一個月之後,蜀州地方竟會突然下起那麼大的雨來,而且還連綿不絕,以至於一向太平安穩的都江都開始出現汛情。
蜀州地方位於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交匯之地,境內雖然大部都是平原,早已被開發成了熟田,卻也偶有些山巒起伏之地並沒有像後世那樣被開發殆盡,至少以李曦所知,本地的那些土山並沒有出現梯田一類的耕作模式。
而到了西邊青城縣,更是有一座著名的青城山,因此境內植被算是不錯,再加之上游又有都江堰截流調控,所以江水平日雖也急,卻是平靜清澈的很,便是上百年不挖也不至於淤堵,再加上整個四川盆地之所以自古便有天府之國的美譽,正是因為排灌皆是便利,所以自古以來便幾乎不曾出過什麼災情,兩岸縱有些堤壩,卻也不過只是隔上幾里地才象徵性的修上一段而已,一旦真有洪水,根本就起不了什麼太大的作用。
關鍵是誰都沒有料到今年竟會突然出現那麼大的降雨,而且是連續性集中地大暴雨,都江雖寬,河道雖暢,但是流的速度卻根本就趕不上漲的速度,卻也只能叫人徒呼奈何。
這時候鄭爽又道:「剛剛才接到縣衙那邊縣丞裴大人派人傳來的消息,本官的行本送到蜀州刺史衙門之後,周大人已經准了,此刻已經送去了劍南道衙門,而且周大人還另外擬了一份行本派人送到了彭州去,希望那邊能儘快反應過來,哪怕能將都江堰多閉一天,也能減少很多咱們這邊的危險啊!」
李曦聞言點頭稱是,如果地處上游的都江堰能暫時關閉一下閘門,哪怕是只幫忙攔住一天上游的來水,對於蜀州和晉原縣境內的堤壩安全,也有著莫大的意義,只是據柳榮說彭州那邊的雨雖然沒那麼大,卻也是不小,不知道老師周邛的兩份行本是不是能有些效果,畢竟大家各做各的父母官,誰都會肯定照顧自己這邊的利益。
甚至於,如果一旦地處下游的蜀州都不曾決堤,地處上游的彭州反而出了事,甚至連都江堰都不保,那可就是彭州刺史的責任,即便是劍南道同意了老師周邛的行本,如果彭州那邊非要硬扛著,便是劍南道也不便硬迫他。
想了想,李曦道:「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