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午時,柳婠兒坐在自己的綉樓里,只是覺得心神不寧。
她剛才還到後花園裡去轉了一圈兒,只是那裡坐滿了前來道賀的女眷,呆在那裡有的沒的總要挑些話來說,還要始終笑著,不好冷臉待客,因此她心裡不耐煩,便乾脆把場面都丟給母親和大嫂,自己回到綉樓里躲清閑來了。
只是這清閑倒是躲了,心裡卻仍是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
她不知不覺的就回想起今天早上家中兄妹三個再加上大嫂一起去給父親大人拜壽的時候,父親看似不在意的說出的那番話。
當時他微微眯著眼睛,臉上似乎帶著笑意呢,卻又不像,只是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說:「今天李家也要來人吧,嗯,聽出前些日子李曦那小子出了些事,今天正好跟他聊聊。」
聊聊?聊什麼?
一想到這個,柳婠兒就覺得自己的心都揪起來了。
阿爹也是,做官做久了,就連對著自家兒女,說話都是含含糊糊的。
而越是如此,就越讓人心裡不安。
李曦前後大變的事兒早已傳得滿城皆知,阿爹沒有可能不知道,那麼,今天還有可能只是簡單的聊聊嗎?
只怕十成十的是要考校吧?
難道阿爹也會像其他人那樣一旦發現此時的李曦已經不是彼時的那個李曦了,就會立刻覺得他已經配不上自己了嗎?所以他才要檢驗一下傳言是否屬實?
每每想及此處,柳婠兒都忍不住要嘆一口氣,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倒是滿臉的愁容。
從小到大,她都只是知道,自己這輩子就是要嫁給那個叫李曦的了。
不管他是貧是富,不管他是美是丑,也不管他是老是少,這輩子就是他了,因為從小阿爹就是這麼教的,做人,尤其是做女人,要知足,要守德,要從一而終。
此前李曦才名滿晉原的時候,她不曾因此欣喜過,因為她只知道那就是李曦了,現在李曦失憶了頹唐了,她也並不曾想過要反悔什麼,因為她覺得不管怎麼變,那還是李曦呀,那就是自己要跟他過一輩子的男人。
他有本事,我跟著他錦衣玉食,她沒本事,我也不過就是跟著他吃糠咽菜罷了。
至於其他的……阿爹不是說過,一個女兒家,需要考慮那麼多嗎?
可是現在,阿爹倒好像是突然搖擺了起來,這就讓她不得不考慮的多一點,也擔心的多一點了——李曦現在是個什麼狀況,前日里詩會時她都是見到了的,阿爹要考校他,還能考校出個什麼來?不外乎就是讓他再丟一次臉罷了。
想到這裡,她竟是不知不覺的突然想到了那天傍晚在那座破落的小院里發生的事情了,一想到萸兒口中他當時那副憊懶無賴的模樣,她不知怎麼就覺得心裡軟軟的,再一想到他很可能就要在即將到來的壽宴上再次蒙受無才的羞辱,她心裡邊莫名其妙的心疼起來。
眉頭緊緊地蹙起,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站起身來。
心想於其讓他再遭一番羞辱,倒不如自己趁著這會兒工夫乾脆就直接去找爹爹,叫他不必考校了,無論如何,無論這個李曦是愚是傻,自己這輩子都跟定他了,在這名士雲集的宴會上,便好歹給他留上一分顏面吧。
想通這一節,她開口想叫萸兒,卻突然想起來,這會子不光萸兒,家裡所有的下人丫鬟都在外面伺候呢,當下便起身往外走,也是她心神不寧的緣故,才剛剛的走到門口,正好便有一個人迎面要進門,當下兩人差一點便撞個滿懷。
來的是柳榮。
他見柳婠兒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不由得意地大笑,「花園子里找不見你,就知道你肯定躲回來了,怎麼,是不是想去找阿爹,給他求個情啊?」
說著,他還衝自己妹妹促狹地擠擠眼睛,一臉曖昧的笑意。
柳婠兒剛才險些被撞時吃了一驚,這會子又讓他拿話擠兌,便沒好氣的轉過身去,「滿屋子人就你聰明,也不說幫幫我,倒來取笑,你真是我的好二哥!」
闔家上下甚至整個晉原都知道柳家的三小姐聰明絕頂,但只有她才知道,自己這個二哥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聰明絕頂呢。自己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他肯定是眨眨眼的工夫就明白了,兄妹倆一處長起來的,關係又那麼好,以他對自己的了解,猜不到自己想做什麼才怪。
其實她剛才就是要去找二哥,想要問他個主意呢。
「要說主意么……」柳榮大喇喇地在綉凳上坐了,話說到一半就故意沉吟起來。
柳婠兒背著身子笑笑,既然二哥都主動過來了,那肯定就是有好主意的了,她這心裡頓時就安定下來了,小女孩的調皮也就不知不覺的回來了,她當然知道二哥這是在漫天要價呢。
轉過身來撅嘴兒看著他,「你也真無賴,一次兩次的幫你沒什麼,將來考進士我也能到考場上去幫你作詩不成?」
說起來也奇怪,自己這個二哥玲瓏剔透,袖子里至少藏了一萬個心眼子,但他偏偏的就是不會作詩,別說作詩,便是胡謅個句子也謅不出來,州學裡教授布置下來的課業,那要求多簡單啊,結果每次都得自己幫他他才能完成課業!
當下柳榮聞言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甩甩手道:「你就別抬舉我了,就憑我,考的哪門子進士啊,這輩子是不想啦,我呀,這輩子也就是個二世祖的命嘍!」
見他又拿出這副招牌一般的憊懶做派,柳婠兒不由一笑,白了他一眼,道:「行啦行啦,再幫你寫三回,行不行?」
「三回,夠本了!」
柳榮聞言點頭,倒也是見好就收,反正以後他有的是辦法讓妹妹再答應下一回。
當下兄妹倆條件談妥,他立刻就坐端正了,臉上卻還帶著一抹招牌式的促狹笑意,點撥道:「去年冬天,咱們府上新買了一個歌姬,買的時候阿爹說是那女子箜篌彈得好,可是據我所知,自從他進了咱們府上,阿爹卻一次也沒聽她彈過。那女子那般美艷,連我看了都心動十分,咱們這位阿爹卻是從不拿正眼兒瞧她,而且在我看來,阿爹對她簡直是避如蛇蠍!」
柳婠兒聽得皺眉不解,問:「這……為什麼?」
柳榮眨眨眼睛,又道:「你不是還跟她學過幾天琴嘛,聽她口音,是哪裡人?」
柳婠兒聞言更加不解,猶豫了一下才道:「好像是……北邊的口音,長安?洛陽?」
柳榮點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道:「十有八九是長安過來的,你不是問阿爹為什麼對她避如蛇蠍嗎?我只需問你一句,她姓什麼?」
「姓武啊!」
「對呀,這個姓氏,可是燙手的很哪!」
柳婠兒聞言心中一亮,倒好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來似的,只不過當下她心緒煩亂,最著緊的事情並不是這個,因此也就沒往深處想,只是不解地問道:「好好的怎麼提起她來?」
柳榮促狹地眨眨眼睛,道:「提她當然是有道理的,我估摸著,以咱們老爹那副謹慎的性子,這麼燙手的一個人,他是不敢留在府上的,所以十有八九,今天他就要借著自己的四轉大壽這個場面,很『大方』的把這個燙手的山芋給送出去了!」
說到這裡,柳婠兒終於恍然大悟!
不過明白過來之後,她卻並未解脫,反而是更加煩亂地在房間里來回走動,口中念念有詞,「箜篌,對呀,箜篌,肯定是這個題目了,前天詩會上就有個琵琶的題目,結果他一無所得,這會子再寫箜篌,肯定還是沒有,這可糟了!」
柳榮伸個懶腰打著哈欠站起身來,道:「你呀,還真是關心則亂,這不是還有我呢嘛!」
柳婠兒聞言站住,轉過頭來卻是一臉的驚喜,贊道:「對呀,還是二哥有辦法,對,我這就替他好好想想,待會兒寫好了叫萸兒悄悄的給你送去!」
柳榮聞言露出一副果然孺子可教的表情,也不再說什麼,轉身打著哈欠的往外走,他這是偷偷溜過來的,前頭都丟給大哥一個人了,回頭被發現了,肯定又得落大哥的埋怨,所以還要儘快趕過去才好。
只是他前腳剛走,後腳柳婠兒就又皺起了眉頭。
「箜篌……壽宴……怎麼寫才恰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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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先後次序,輪到李曦他們到堂上去拜壽的時候,柳博老爺子正陪一位穿著官服的中年男子說話,好不容易等他親自送那位大人入了席,這才又走回來。
「子日啊,近來一切可好?」
他看見李曦,不等旁邊的知客介紹就快步走過來,拉起李曦的手親切地問話,老爺子雖說快五十歲的人了,卻是身形健碩面色紅潤,一副老當益壯的模樣,此刻雖不著官服,身上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倒真是養的一副好官威。
他和李曦的老爹李服一樣,都並不是進士出身,早年曾在蜀州刺史幕內為僚屬,後來得刺史大人舉薦,得以出任從九品上的晉原縣縣尉,而當時擔任正九品下晉原縣主簿的,正是李曦的父親李服,兩人相識的幾年中,關係頗契,甚至為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