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終卷) 定鼎 第48章 雪天圍獵

進入十月下旬,燕京已下今年入冬來的第一場雪。

入冬後,從燕薊、往河淮,千里之地皆是冰天雪地。凍得發白的土地,馬蹄踩踏上去咔嚓而響,有如踏在鐵板上,奔趹的馬蹄鐵,聽著聲音似乎能溜出火星來。

入冬後的河淮平原,是騎兵縱橫的天下。

奚胡等族的歸附,使得燕京控制的騎兵規模恢複到二十萬眾。西到河中府、東到登州府,在整個河淮、山東防線上,騎兵增到十萬眾,步卒增到十六萬眾、水軍增加到三萬眾。

至少在冬季,燕京不用擔心南朝有能力從東線向北突破防線。

而在入冬後,昌黎往北,薊東及兩遼近海水域通常都會冰封,海冰縱深從數里到數十里不等,最嚴重時甚至會將津海往南的港口都會冰封起來。而燕薊入海的內陸河流更會凍得結實;沒有這些河道,南朝即使走海路大規模運兵逼至津海、昌黎等地的近海,也沒有往內陸進行大規模的滲透。

入冬後的第一場雪下來,意味著燕京城進入嚴冬季節,也意味著一年的緊張戰略防禦形勢可以稍稍鬆懈下來。

燕京城北的皇家獵莊裡,馬蹄聲在雪地里急如驟雨,獐子、野兔、麋鹿給驅趕得在灌木叢里四處逃竄。這會兒有一大群野物停在一片灌木叢前,聽著四周都是馬蹄聲,一時間不曉得再往哪裡逃,正發愣時,冷不丁從斜側里射出數十支利箭,狠狠的鑽進野物的身體里,激起血珠灑在雪地上,頓時間數十隻獵物抽搐著、掙扎著四蹄,更是將雪粒撥得到處全是。

數十青年披甲持弓從側翼的密林里策馬馳出來,渾不顧血跡,將射殺的獵物拎起來,橫放在馬鞍前,又打馬往回馳奔,為首的那名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將鞍前那頭重有三百斤的麋鹿,毫不費力的舉起來,也虧得他跨下的馬駒兒神駿無比,喊叫:「左麟獵得大鹿,獻給皇上,祝皇上福體安康、萬壽無疆……」

「左麟有乃父之武勇,大好,賞!」葉濟爾在龍袍外披有大裘,站在觀獵台前觀看王族子弟們田獵,將腰間的佩刃解下來,叫身邊的侍臣拿去獎賞獵得巨鹿之人。

左麟乃葉濟羅榮之子,與他一同野獵的皆是王族子弟,年長者不過二十,年幼者才十四五歲,但皆自小習武,弓馬嫻熟。雖是野獵,卻也彰顯出燕東諸部以武立族的根本。這些王族子弟武勇不弱於父輩,離腐化、衰敗還早,從另一方面也說明燕東、燕西諸胡的武力還正處於上升期。

觀獵台前的獵物已經堆積得有如小山;王族子弟們熱汗如漿,但興緻不減,將獵物堆到觀獵台前,又打馬往叢林深處馳去。為這些野圍,獵庄放出熊虎若干,誰能將熊虎獵到,才是無上榮耀……

葉濟爾早年也喜歡圍獵,只是此時的他身體不許,只能站在觀獵台上,看著台下堆如小山的獵物,與身邊的侍臣說道:「張相這些年為大燕勞苦功高,左麟所獵之鹿便送給張相滋養身體……」

這些獵物都是要賞賜眾臣的,獵物越大,說明賞賜越重、皇恩越是浩蕩。

張協忙跪下來謝恩。

「諸多王公大臣,都認為這個冬天過後,荊襄會戰所受之挫便能渡過去,」葉濟爾坐回錦榻,問張協,「張相,你以為如何?」

葉濟爾這話雖說是問張協,但觀獵台上的王公大臣皆不敢馬虎,將心思從觀獵上收回,正坐端姿細聽,站在葉濟爾身側的玉妃,也往張協望去。

除范文瀾外,張協可以說是朝中最有見識的漢臣。

張協心裡思慮,心知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誠然,荊襄會戰的挫敗,是北燕侵得燕薊之後所面臨的最大危機。

其時,葉濟羅榮所率的西線兵團損失逾半,將卒士氣嚴重受挫,而在河淮、山東的防線守兵才十五萬。由於西線戰事消耗過劇,使得整個河淮、山東防線上的戰備物資緊缺;包括鎖海防線也剛剛建設,水師的規模僅萬餘人,還沒有能力強行封堵住渤海口,不叫淮東水軍進入。特別是晉中、燕薊的人心惶惶,一時間燕京城裡幾乎每天都有降附漢臣告老還鄉。

荊襄會戰,淮東不僅重挫北燕西線兵,還一舉解決了奢、羅兩家勢力,擁兵近四十萬,其中近三十萬部署在南陽到海州的淮水兩岸。要是當時的河南諸軍與淮東軍同心協力,北燕几乎就沒有可能守住黃河以南的區域。

面臨這麼大的危機,其時葉濟爾果斷變進攻為戰略收縮,封陳芝虎為秦,割關中使據守,將本族騎兵主力往晉中、燕薊收縮,不僅做好放棄黃河以南區域的心理準備。

在那時,即使再驕縱的將帥,也都意識到形勢對北燕不利,只要林縛咬咬牙發動北伐,北燕就將面臨一場極為艱難的血腥戰事。

誰也沒有料到,林縛拖延了兩年也沒有進行北伐,即使派兵參與高麗戰事,規模也有效得很,使得高麗內戰雙方的戰防區還維持在牙山一線。

這兩年時間對北燕來說,就太珍貴了。不僅損失的兵卒都補充回來,又集中加強河淮、山東一線,使得整個河淮、山東防線上的兵力增加了六成。鎖海防線歷經四年建設,水師規模也上升到三萬人。

特別是去年南方浙西大旱,而北方大體風調雨順,糧食大規模增產,又休養兩年沒有什麼大規模的戰事,一改以往物資緊缺的局面。

比起荊襄初敗時,北燕的形勢已經得到了徹底的改觀;說荊襄會戰的負面影響已經消除,並無不當。

但是,整個局勢,有沒有諸王公大臣所認為的那麼樂觀,那就不好說了。

「雖歷荊襄之挫,但歷兩載頹勢已去,實是陛下治國有方之功矣,」張協四平八穩的說道,「此際南朝淮東豎子,以謀篡為要,又耗國帑於嬉園事,此也是大燕之福,但老臣以為,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才能稱得上有備無患……」

張協的話水平太高,叫人找不到半點漏洞,但細思來又沒有半點用處,葉濟爾難掩內心的失望,看著天色不晚,說道:「今日觀獵便止於此,諸子弟興緻未盡,許繼續逐獵……」便令諸王公大臣退散,他先返回行宮休息。

「皇上對張相的回答不甚滿意?」走進燒地爐的暖閣子里,玉妃伺候著葉濟爾將大裘解下來,啟口問道。

「朝中將臣都以為林縛會先行篡立之事,又以為林縛在江寧消耗國帑,造博物園、造鐵橋,是為玩物喪志,實有大利益於大燕,」葉濟爾說道,「我擔心是不是過於樂觀了……」

「林縛在江寧造鐵橋,又造博物園,收羅海內外奇珍玩物,僅這兩項,便是百萬兩銀都打不住,說他玩物喪志倒是不過,」玉妃說道,「此外,林縛為謀篡鋪路,不惜將田稅、榷稅分於地方。雖說此舉徹底削弱了六部之權,使中樞諸官吏皆附於樞密院,但也使中樞歲入銳減。雖說林縛通過種種手段,使南朝軍政大權皆集於他一身,但他若不急於謀篡,而是將這些資源用於武備,大燕在河淮、山東的壓力定然要比現在重得多吧……」

玉妃所言,差不多是燕京諸臣的共識,葉濟爾也不能反駁。

林縛在江寧花費巨帑造鐵橋、博物園還是其次,特別是林縛去年所強力推行的分稅新制,除了為謀篡鋪路之外,絕找不到其他解釋。

分稅新制,將田稅、榷稅中相當一部分分給地方,使江寧所控制的中樞歲入在去年至少要銳減五百萬兩銀。要是林縛不急於篡位稱帝,將這部分銀款用於武備,去年就能大規模擴兵、組織北伐。

分稅新制的最大好處,也可以說是唯一的好處,就是徹底削弱帝黨,使淮東一系的官吏,不僅能控制中樞,還大規模向地方滲透——就若不是林縛在為篡位稱帝鋪路,是為什麼?

林縛在江寧大行新政,要推動社會風氣的進一步開化,實際上也就無法阻止燕京從各個方面獲得對江淮更準確的情報。

金川鐵橋、博物園等事,本身就是要對普通民眾公開,燕京派往江淮潛伏的暗探自然也能輕易的得到相對準確的情報。

聽著玉妃也如此判斷南朝形勢,葉濟爾倒是不怪玉妃見識局限於如此,如今朝中大多數將臣都這麼認為,他還能對玉妃這麼一個女子之流提出更高的要求,只是輕輕的搖頭說道:

「旁人見林縛在江寧造大鐵橋,以為他玩物喪志、浪費國帑,但江寧敢在一座大鐵橋里投入二三百萬斤的鐵料;且不說江寧在鐵橋上所用之鐵料,就抵燕京官作鐵場一年所煉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鐵料,便是燕京能拿出這麼多的鐵料,燕京匠師有能力在衛河上造一座大鐵橋嗎?這一樁事里,也不是彰顯出江寧之國力,已將燕京甩下遠矣?此外,林縛能在一座鐵橋之上捨得投入如此資源,與其說他玩物喪志,不如說他以此種手段以刺激南朝工匠之術突飛猛進。金川鐵橋造成,南方造橋之術,必然遠遠凌架於燕京之上。這個道理跟淮東的造船之術突飛猛進式的發展,並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

玉妃沒想到皇上這些天來沉默寡言,所思皆是此事,想起去年所看到的淮東鐵骨船。

葉濟爾曾叫鐵山船場仿造淮東鐵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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