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淮東 第61章 黨同伐異

「漕糧改折漕銀以來,諸項漕捐,本應廢止,但各府縣都照征不誤。為今之計,當使諸府縣將漕捐諸項繳為公用,而不應再向田畝攤征餉銀……」

顧府後園,張玉伯慷慨陳辭,說到激動處,拍著桌子,振得桌案上的碗碟橫斜。

「玉伯性子就是急躁,還以為你去徐州,能磨練一二,沒想到變本加厲了,」林庭立慢悠悠的說道,「寧王要是能聽見你的這番話,也不會當眾將你轟出議事廳去。你跟我們說的這番話,我們能理解你,又有何益?」

顧悟塵抬手壓了壓,要張玉伯稍安勿躁,說道:「此番加征,雖說是攤入田畝,但主要還是奉行『自籌自用』的原則,府縣有節餘,自然不會強攤下去!府縣沒有節餘,攤入田畝,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徐州的情況,郡司或許應有考慮,你可以找岳冷秋、王添商議,不應該嘩鬧公堂,更不應當面頂撞寧王……」說到這裡,稍稍一頓,「寧王府衛營一擴再擴,又新設了內府司,今日地位與儲君沒有多大的差別。我們做臣子的,總要維護寧王的威信才是。」

林縛坐著不吭聲,顧悟塵這話倒有一半是說給他聽的。

「寧王的威信,做臣子的自然是要維護的,」張玉伯長嘆一口氣,說道,「然橫徵暴斂之禍不可不察,寧王若想恢複大越朝中興之治,向小戶貧民加征,非長久之計,究其根本,可學崇州之政:清丈田畝,國用自足!」

「崇州之政,好是好的,但放在崇州能行,放在別處卻不能行,」顧悟塵緩緩說道,「治國與烹小鮮,急躁不得……」

林縛悶頭喝茶,他回崇州,還能自成一統,大不了不去過問外面的水深火熱。

張玉伯奉行忠君之道,又憐民生艱苦,才最是艱難。

這次「加征分餉」,大體按照「地方上自籌、地方上自用」的原則進行。說到底,寧王府與郡司都沒有將攤派銀款及時征繳上來的自信跟底氣,所以搞了「自籌自用」的名義,將催繳權直接下放給諸軍司;要有什麼不良隱患,諸軍司出兵鎮壓也快。

實際上,將導致一個嚴重的後果,卻是生長在王侯之家的寧王與許多人都預料不到的:軍司在地方上的權勢,將有可能藉此得到進一步的擴張。

林縛心裡暗暗思量:淮東兩府十一縣,淮安府的銀子更好籌一些,那就讓淮安府的銀子繳給郡司,除崇州外,海陵府其他縣要能生出些事情來,他正好有借口去干涉。

至於他在崇州所行的整治公田、丈量田畝、減租減賦諸政,顧悟塵謂之急躁,林庭立也不贊同的(畢竟林家就是東陽府的大田主,減租減賦先是要直接減到自家頭上),林縛是早就知道的,也沒有必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爭執什麼。

林縛岔開話題,提及讓柳西林歸隨張玉伯去徐州的事情。

此番圍剿劉妙貞部,徐州有出兵的任務;柳西林去徐州,除了能幫到張玉伯對抗陳韓三之外,還能有帶兵打仗的機會。

顧悟塵也希望東陽一系能出現更多能征善戰的將領出來,讓柳西林去徐州,要比留在江寧好。

顧悟塵考慮片刻,便同意這樣的安排。

這會兒,老夫人派人來催。薰娘有孕在身,今晚不打算留在府里過夜,就不宜熬夜太深,要林縛趕緊接董娘回去。

林縛心情也是不暢,他對這次的江寧議事已經不抱什麼期待,就想在江寧將錢莊籌銀的事情做好。岳母催促,他便告辭先走。

林縛騎著馬,君薰坐在馬車裡,數十騎侍簇擁左右。

天氣炎熱,帘子改為紗簾,君薰將窗帘子揭開,與林縛說話:「崇州行新政之後,倉廩充盈,短短兩三年間,做了這麼多事情,民生也無絲毫的不便,我爹怎麼就不贊同?」

「你又躲起來偷聽?」林縛笑問道。

「哪裡有偷聽,你們說話的聲音太鬧,我想不聽見都不行。」君薰嬌憨的狡辯道,仍看著林縛的臉,期待他解釋心裡的疑惑。

「岳父大人也有他的考慮,崇州之政,在崇州能行,在其他府縣卻不易行,事實卻是如此,」林縛微微一嘆,說道,「遠的不說,江東郡司及府縣諸多官宦,哪家不是良田萬千畝?這些多田地,自然都是僱人耕作,減租,是減他們自家的錢袋子。此外,官宦胥吏,貪鄙成風,要是減賦,又加上整頓吏治,可不是要了他們的老命?」

「你說不易行,只是『不易』而已,又不是不能行,」顧君薰又問道,「我爹的口氣,卻是絕不能行,這又是為什麼?」

「能耐再高,做事也要人手去做,」林縛將手伸入車窗,抓起薰娘搭成車窗上的小手,說道,「下面的官宦胥吏根子都爛掉了,就算有再高明的手段,就算有再遠大的政治抱負,還是什麼事都做不成。要行新政,真是不容易得很。不過啊,朝廷根子都快爛透了,不行新政,想要中興則是萬萬不能。岳父大人覺得太難,所以認為不能做,但在我看來,正因為太難,才必須要做!」

顧君薰心裡有些難過,雖說夫君現在還不會跟父親爭執什麼,但在某些事情上,無異會越走越遠;她卻不能改變什麼。

林縛看到薰娘眼睛裡的心思,笑道:「岳父處在江寧的湍流之中,需步步為營、處處小心,他有他的考慮,不能激進,不能急躁,是對的;不過淮東那一畝三分地,我還是能做些主的,做個榜樣出來,給天下人看看!」

※※※

回到集雲居,小蠻先過來給薰娘請安;臨走時,給林縛使了一個眼色,示意蘇湄還在她那裡。

林縛顧不得太多,他還要先將林夢得喊來議事,將白天在寧王府議事的大概說給他聽。

「加征分餉,大家都急著要好處,偏偏沒人記著陳芝虎,」林夢得笑道,「陳芝虎果真是後娘養的,拉他南下打一仗,再將他調回大同去,真不曉得他心裡會不會罵娘?」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誰曉得呢。淮東崛起太快,在旁人眼裡總是異類,所以啊,除了經營好淮東一畝三分地之外,不要想著對別人指手劃腳了。」林縛今日被迫向寧王低頭認錯,也相當沮喪。

「便該是如此!」林夢得卻是興奮。

相比較林縛還瞻前顧後,心裡甚至還期待大越朝能恢複中興之治的機會,林夢得反而能看到一條更為現實的道路鋪在淮東前面。

在林夢得看來,曹、梁兩家都開始謀算裂土封疆的地位,淮東為何不能走得更快一些?

林夢得又說道:「經過這次擴編,即使不算上陳韓三、孫壯所部,江東郡諸軍司兵馬總數,也將近二十萬了。江東郡日常維持如此兵馬,還勉強能應付,一旦開戰,各種開支就無法控制。養軍之資,激增三四倍,是常有之事。任董原能耐再高,也不可能在三五個月之內,將奢家打回東閩去。我看,這次的加征還僅僅是第一步,接下來的好戲還會更多……」

「董原是個不吭聲的吃人老虎,」林縛說道,「我們要多防備這個人!」

這會兒,院子外馬蹄在長街上賓士的聲音清晰傳來,聽聲音,也就三五匹馬,是奔簸箕巷而來。林縛懷疑是有什麼緊急軍情從崇州傳來,站起來,示意侍衛長陳花臉去前面看看去。

過了片刻,陳花臉帶進來兩個林縛沒想到的人進來。

來者不是旁人,是海虞縣兵備都監兼鄉營指揮陳華文與前科狀元陳明轍。

夜裡天氣雖已清涼下來,他二人卻大汗淋漓,想來是一路策馬趕來,沒有停歇過。

林夢得看了林縛一眼,暗示:好事不是上門來了!

「陳大人與明轍兄怎麼也在江寧?」林縛走下台階,詫異的問道,請陳華文進內堂入座休息。

「我們也是剛從海虞趕來,夜裡進城,先來拜望制置使!」陳華文說道。

林夢得與陳華文、陳明轍行了一禮,對面坐下,問道:「陳大人為平江府併入浙北制置使的消息而來?」

「正是為此事而來,」陳華文說道,明人眼裡不說暗事,如今是有求人家,又怎麼能遮遮掩掩,開門見山的說道,「孟義山率寧海軍南下,駐守嘉興,歸他節制。起初,孟義山與董原兵力相當,然而數番戰事以來,董原所部兵部增加兩萬五千有餘,孟義山折兵損將,僅剩不足半數。我擔心平江府併入浙北制置使司之後,平江府諸鄉營也會給如法炮製……」

浙北制置使司所轄兵額將擴編六萬,如今歸董原轄制約有三萬之數,短時間內要想擴增一倍,將鄉營收編進去,最是便捷。

平江府的地方豪紳,很多人只求平安富貴,子弟又能讀書入仕,很少有人會有擁兵自重的野心。鄉營給收編,對平江府的很多豪紳都無所謂,當初大規模組建鄉營也僅僅是防備東海寇而已,這下子甚至都不用再糜費養兵;只可惜,最大的問題並不是這裡。

林縛故作糊塗說道:「董使君素有善戰、治軍之名,孟義山屢受挫折,許是原寧海鎮軍戰力不強的緣故。就兩浙形勢,董使君尚能掌握,我不覺得增設浙北制置使司有何不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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