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傳 月冷光下舞西州 第二章 大漠殘壘

迦葉只覺力戰後的無力虛弱浸透整個身心,跌坐在地上,即不關心遠處的廝殺,也不想滿戰場的去找尋戰利品。

這一役,前鋒營的河西甲士幾乎全軍覆滅,不會再來與仆營步卒爭奪戰利品,跋野人還遺留著許多戰馬在戰場上。

趙陵騎著一匹高大的三河馬,馬鞍一側懸著七八柄各式刀器。雖然有失去袍澤的創痛,但是經曆數十場血腥戰事,這種創痛也漸漸麻木了,趙陵策馬在戰場左近小步逡巡,緊閉著雙唇,一語不發,見著老邵,眉頭揚了揚,說道:「以六百仆卒獨擋千名胡騎一日一夜,殺敵三百,存者應評為中獲,我只求能脫軍籍,四海縱橫,老邵你去哪裡?」

老邵眉頭愁結不展,望著滿地瘡痍,長嘆一聲,說道:「只怕不會這麼簡單。」將趙陵拉到迦葉那邊,小聲說道:「前鋒營四百名河西甲士幾乎全軍覆滅,你以為這軍功會讓我們這些奴兵獨得?」

趙陵問道:「又怎麼複雜了?」

「河西甲騎若是來援,直接沿冥水北下,昨日午時就能抵達此地與我們匯合,何必要迂迴到北面的青丘山那邊去?哪次戰事不是我們奴兵打頭陣?這次易軒達卻讓河西甲士打頭陣,河西甲士潰敗後,才不得不依賴我們這幫奴兵守殘堡,這其中耐人尋味啊!」

趙陵給他說得一愣:午時甲騎來援,六百奴兵幾乎不會有損失;但是易軒達為何會讓河西甲士打頭陣,卻猜不透,正要開口向老邵開口問明白,易軒達傳令仆營殘存下來的六名隊正前去見他。

前鋒營六百名奴兵有十二名隊正,戰前由一名哨尉節制。那名哨尉穿著明光細鱗甲也難免戰死身亡,十二隊正經過激戰也只剩下半數。

趙陵踢了踢坐在地上的迦葉,問道:「你可知老邵說的是什麼?」

迦葉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慘白駭人,抬頭望著趙陵,眼裡儘是茫然。趙陵看著他清秀稚氣的臉龐,輕嘆了一聲,陡然間為自己此時的輕鬆駭了一跳:難道自己已習慣這樣的殺戮了嗎?

黎明之時,五百河西甲騎凱旋而還。迦葉站在散亂的奴兵隊列之中,斜窺從眼前緩行過去的河西甲騎,人皆明光細鱗甲、盔揚白纓,肩系暗紅色的披風就像凝固的血液,手持馬槊,背負稍弓,馬腹兩側各懸一隻雕紋箭囊,高過馬鞍的箭羽隨著戰馬的踢踏而簇動。

騎隊前列那人穿著焦青鱗甲烏黛長麾,二十七八歲,俊臉若削,神色堅毅,乃是輕易不露喜怒之人,那人俊目中的寒光有如手中戟刃,緩緩割過散亂的奴兵陣列。

他就是晉昌折衝都尉府左校尉將軍梁銘宣。

讓他凌厲的眼神掃過,迦葉心神一凜,禁不住垂下頭來,避開他的目光。

易軒達硬著頭皮上來參拜:「前鋒營統領易軒達參見左校尉大人。」

梁銘宣冷哼一聲,銳利的眸光落在易軒達的眉間,靜默不語,渾身透出陰鬱冰冷的氣勢,讓旁邊的將校不寒而慄,當場氣氛一下落入冰點。

相比他人,單膝跪在梁銘宣身前的易軒達更加難受,身處氣機旋眼之中,又不敢提息相抗。

過了半晌,梁銘宣輕哼一聲,厲聲說道:「左右制使聽令,上前把他給綁了。」身側兩名軍司翻身下馬,取出繩子,就要上前去綁易軒達。

眾人見此變故,皆吃一驚,左右扈從搶前一步將易軒達護在中間。

「退後。」易軒達大喝一聲,排開眾人,走了出來,抬頭望著梁銘宣,問道,「果真不留一點情面?」

梁銘宣哈哈大笑,陡然收住笑聲,厲聲說道:「你擅自主張,致使前鋒營四百甲士盡數覆滅,還望我給你留情面?」指著易軒達的幾名扈從,說道:「他們衝撞上司,一併綁了。」

易軒達情知此時與他爭論只會吃虧,不甘受辱,只會惹來殺身之禍;解下佩劍,任由人拿繩子來綁他。

殘堡一戰,前鋒營將校死傷甚至重,易軒達的左右扈從也給綁了起來,只剩下六名隊正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梁銘宣策馬行至老邵面前,眼帘略垂,利如寒刃的目光落在老邵臉上,老邵心神一凜,差點要扭頭避開他的目光。

「邵青,年三十四,隸晉昌仆營第四營,十戰皆評中獲,累功早當遷哨尉。」梁銘宣冰冷無情的聲音說到這裡時頓了頓,又說道,「由你暫代前鋒營統領,集結殘軍,午後往東搜索敵蹤。」

高昌奴籍出身的將士即使脫去奴籍,也不能在軍中擔任中高級將職,左尉將職已是極限,河西郡有奴兵兩萬,奴籍出身的哨尉以上將職還不足二十人。

梁銘宣只在殘堡逗留片刻,就領著五百甲騎押解易軒達等人往北而去。

渾黃的地脊之上浮出一輪紅日,一群禿鷲在遠處盤旋,昨夜的戰場一片狼籍,倒處都是死屍、殘戈斷刃、殘破的旌旗,還有沒完全死透的駿馬倒在地上抽搐痛嘶、吸著冷氣,鼻腔里噴出白霧。

望著北邊揚起的飛塵,老邵濃眉凝結,卻沒有趙陵意料之中的喜色,指派趙陵接替他出任那隊奴兵的隊正,將迦葉留在身邊照應。

前鋒營只剩下不足三百名奴兵,補足了箭支,人人換上趁手的兵刃,裝備上鐵盾,還有三十四匹三河馬,只是剩下的兩張角弓弩卻沒有弩用箭支。與其搜索敵蹤,倒不如祈禱千萬不要遇上跋野人的騎兵。

前鋒營出發時,遠處的禿鷲也都騰空而起,振翅衝上高空又盤旋低翔,巨大的黑灰雜白的羽翼劃破空氣的細微響聲,讓迦葉有不詳的感覺。隊伍出發不久,老邵也將心裡的猜測告訴迦葉:「河西甲騎本該昨日午時就該到援,偏偏迂迴到青丘山那邊去,梁銘宣給易軒達的軍令大概就是讓前鋒營為餌,釣住跋野人的騎兵。只要消耗的是我們奴兵,也不用他心疼什麼。易軒達不甘心啊,才會拿河西甲士打頭陣,卻大意吃了敗戰。這些年來,哪有甲士全軍覆滅而奴兵評為中獲的?」

「你是說我們前鋒營依舊是餌?」迦葉進入軍中三年來,已有了許多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老邵苦澀一笑,眼裡掩不住有些凄涼,說道:「前鋒營?前鋒營已經全軍覆滅,剩下只是微不足道的奴兵而已。所有傳呈帥府與內廷的戰報都不會提及戰事之中奴兵的功績。」老召見迦葉低頭思索,說道,「跋野人剛剛遭此大敗,此時都已經退出北山之外也說不定。」

野馬驛殘堡矗立在大澤北岸的一座矮石山上,土垣堞牆崩殘,猶有半面旌旗在朔風中亂舞。前鋒營在殘堡停下,堡中倒塌的屋舍後面有口井,青石井闌缺了一塊,迦葉取水掏出乾糧,血液一樣艷紅的殘陽正卡在殘破的堞口之中,一隻老鴉立在牆頭,顧首啄羽,卻似在啄殘陽。

老邵安頓安將士,大踏步走來,搶過迦葉手裡的干餅,大嚼起來。

迦葉問道:「前夜那戰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跋野人明知我們手裡有幾十張角弓弩,怎麼還會糾纏不休?」

雖說前鋒營差點全軍覆滅,但是跋野人也付出三百多人的代價,這不符合跋野人的作風;河西甲騎隨後趕來,讓跋野人付出更慘重的傷亡。

老邵目光落在聳出迦葉肩膀的弓囊上,說道:「朧月弓的主人只怕不一般?」

迦葉最先發現那人,集起十張稍弓攢射,都讓他避過去;第二輪攢射時,更多的稍弓手都將手中利箭射向那人,迦葉尋得機會,一箭射中他的右肩。此時猶記得那人擰過頭來逼視的怨毒眼神,迦葉心裡詫異:這麼多人射他,他偏知道是我射中了他?

若真是大人物,只怕不會善罷甘休;跋野人睚眥必報。

想到這裡老邵臉上憂色更甚,又出去巡視一番。

迦葉席地而坐,雙腳箕分,從箭囊取出一支羽箭,心裡默念字句,一一在硬土上刻出來,刻滿膝間的空處,就伸腳抹去,換一處地方重刻,不一會兒工夫,地上積了一屋浮去。

老召借著月光,探頭讀道:「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嘴裡嘖嘖贊道,「只與你說了一遍,竟是一字未差。」

趙陵探頭說道:「一介武夫,識字作甚,難道還想做將軍不成?迦葉,你竟忘了在高昌王宮裡吃的苦頭!」又與老邵說道,「你教他射箭使刀便成,教他這些中州人的文章做甚麼?」

迦葉將刻字抹去,嘿笑不答,老邵卻不理會趙陵,讓他領人出土垣巡看;本想趁左右無事將《逍遙遊》的下篇文字跟迦葉解說一遍。但是心裡壓著事,箕坐在地,靠著井闌,心緒不寧的望著迦葉的側臉。

迦葉時年十七歲,臉形瘦長,眉間、左眉骨上各有一道淺色傷痕,卻不減少年的清俊,一雙眸子明凈靈動,老邵輕嘆了一聲,說道:「明日遇敵,你不要理會,徑騎馬逸去。」

「跋野人新敗,殘騎不過二百餘,又四散逸去,一時間怎可能再度聚集起來?」

老邵說道:「此間的馬賊與跋野人關係甚密,敵將可從馬賊處借兵;再說這兩年來,你不是一直想逃離此地嗎?」

迦葉讓老邵說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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