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傳 月冷光下舞西州 第一章 河西奴兵

河西郡兵力匱乏,不足以守郡土,更不用說開拓疆土。河西都護將軍蔡景略上書內廷請編仆營。仆營之兵糧資薪皆出自河西,無需內廷分憂,內廷允之。蔡景略征罪族十四歲以上青丁兩萬餘人,編河西仆卒十營,世稱河西奴兵。

夕陽欲墜,殘雲似血,在遠處青黑色的山脊之上肆意流淌著。

殘垣之外,數株胡楊的殘干在噼哩啪啦的焚燒著。

迦葉箕地而坐,背抵著殘缺的土垣,聽著垣外一陣緊過一陣的蹄聲,胸腔里的心臟給無形的手緊拽著,幾乎不能呼吸。

無論經歷多少場戰鬥,還是不能坦然的面對死亡的威脅。一千餘名跋野部的騎兵將殘堡團團圍住,迦葉泛起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說是殘堡,其實只剩下外圍的一道土垣,瀝漿夯土,此時已崩缺不堪,幾乎尋不著完整的堞口。

四百名河西甲士出去迎戰,最後只余百餘人逃回來,殘堡里只剩下五百餘名仆營步卒依靠半人高的土垣與敵周旋。無論裝備還是素質,仆營步卒都無法與河西甲士相提並論;若非畏懼殘堡里的五十張射程三百步的六連發角弓弩,驍勇冠西州的胡騎早就衝進來大開殺戮。

只是弩箭總有用盡的時候,現在只有寄望於援軍能在弩箭用盡之前趕來。

數支亂箭穿過頭頂,鑽入眼前的土裡,只余半截箭桿連著箭翎急劇震顫著,發出嗡嗡聲響;就像前年在燕然山聽到的翼風鳥群飛的聲音。

一支利箭鑽入一名軍士的大腿內側,血液迅速濡濕他身下的干土;軍士的眉頭擰到一處,咧著嘴猛吸氣,見迦葉望過來,忍著痛,嘴角上牽,哆嗦著,笑得十分難看。

迦葉箕手去抓身邊的朧月弓,手指觸及弓臂,弓臂上金屬紋澤所特有的細膩微涼的觸感緩緩流入心間,那因恐懼而黯昧不明的心神漸漸明凈起來,猶如白山之上的皎皎星空。

白山,山如玉壘。

巍巍壯哉之白山閃過迦葉的心神。

迦葉從箭囊里抽出一支利箭,湊到嘴邊,細細舔了舔箭尾的翎羽,吸了一口氣,身子猛然翻過去,抬頭之際恰跪在堞口,箭已搭在弦上,引弦而發,箭如幽光浮掠而去,鑽入一匹黑色駿馬上的胡人胸口。

那名胡人坐在馬上左右搖晃了幾下,一頭栽倒,黑駿馬踢蹄長嘶,掉頭往回奔去,韁繩還在那名胡人手裡緊拽著,屍體過處,揚起一片飛塵。

眾人見迦葉又是一箭放倒一名胡兒,起了一陣歡呼,間雜幾聲尖哨。

數十名胡騎縱馬接近,紛紛抽箭引弦,雜著鳴嘀的銳響,往迦葉這邊攢射來,「噗噗」鑽入土垣,硬似磚石的土粒砸得眼角奇痛。

迦葉喘著粗氣,右臂讓弓弦回震的巨力震得生疼,扭頭一看,血跡滲濕衣袖,暗道:再開幾次弓,右臂非給廢了不可。

身穿明光細鱗甲的哨尉一聲沉喝:「架弩。」

趴在土垣下的二十餘名軍士背脊弓起,架在他們肩背上的角弓弩探出堞口。

「啪啪啪」機括扣動的清脆輕響,弩箭急劇刺破空氣發出銳響。數十名胡騎早在角弓弩探出堞口之時,策馬散開陣形,仍有數名胡兒讓洞石穿牆的無羽弩箭活生生的釘在胸膛上,墜下馬來。

不待第二波角弓箭攢射,射程較遠的稍弓射手紛紛起身射敵。

迦葉起身又是一箭,釘在一名正策馬回奔的胡兒背脊上,再欲引弦,右臂巨痛徹骨,不敢勉強,只有矮身藏到殘垣之下,掣出腋下短刀,將右臂袖管齊肘割下,卻見手腕至臂肘處鮮血淋漓,汩汩而下。

旁邊老邵看了嘿嘿一笑,說道:「射程四百步的朧月弓,你能開五次,又箭箭殺敵,真不簡單;你又沒有家人,苦苦跟我搶這功勞作甚?」

迦葉痛得咧著嘴直吸氣,將朧月弓往他懷裡一塞:「你要,徑拿去好了,這鬼東西,這條膀子幾乎廢了。」斜窺了一眼不遠的哨尉,嘴裡嘀咕了幾聲,側身將傷臂伸給趴過來的趙陵。

老邵伸腳踢了踢趙陵,說道:「胡人拋射相當厲害,能中兩步之圓,你往裡躲躲。」坐在那裡開弓,每次只能拉開半圓就覺得手臂酸麻,無法繼力。試了幾次,頹然放棄,卻不知迦葉瘦瘦弱弱的身子怎能暴發出這麼大的氣力。

迦葉一邊看著,咧嘴而笑。老邵是他們這隊奴兵的隊正,是徙居高昌的中州人的後裔,在高昌之戰的最後一年被強征入高昌軍,被俘之後,連累家人一同編入罪民奴籍。老邵已脫奴籍,現在卻是要積軍功,去換家人的自由。

迦葉與趙陵都是高昌王宮裡的僕役,高昌國滅,一同編入奴籍,迦葉十四歲那年征入仆營,迄今已有三年。

河西都護將軍請編仆營時,未要求內廷出一分錢糧,故而仆營步卒的裝備極其簡陋,每次作戰傷亡也甚是慘重,但是仆營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戰場繳獲,可為仆營將士私有。

那張朧月摺疊弓正是他們在上一次戰鬥中繳獲,隊中以迦葉的射術最佳,自然歸迦葉所有。

想起上次戰鬥,迦葉嘴邊不覺掛出微笑。

河西郡與車突人關係最密切時,曾在大澤東北面修築了數座小城,抵禦跋野人進入冥水流域洗劫。二十六年,河西都護將軍蔡景略率兩萬河西精銳平滅高昌國,西州諸族大為震惶,河西通西州的商道打通,商旅繁盛,馬賊也隨之繁盛起來。然而河西郡兵的編製卻無增添,都護府與各折衝府的兵力主要用於保護商道的安全,對居延澤、大澤等邊緣地區的控制卻有所減弱。

這些年來,跋野人與河西郡在北山、青丘山、丹吉磧、居延澤一帶爭奪得十分厲害。今年暮春以來,大澤沿岸地區的幾座小城,接連讓跋野人拔除。晉昌折衝都尉將軍應荇震怒異常,令折衝府左校尉將軍梁銘宣率領五千馬步軍沿冥水北上,尋殲在此游擊的跋野人騎兵與馬賊。五千馬步軍包括五百河西甲騎、一千五百名河西甲士、三千名仆營步卒,幾乎是晉昌折衝府的一半兵力。迦葉所在的前鋒營編有四百河西甲士與六百仆營步卒,由營尉易軒達率領。前日前鋒營抵達大澤,於西岸遭遇一隊兩百餘人的跋野騎兵。

跋野人未料到前鋒營中會有五十張角弓弩,見到前鋒營來圍,非但不走避,反而回馬衝鋒。陣形密集,讓五十張能夠洞石穿牆的角弓弩射得個正著,兩輪箭雨,就射殺五六十人。余者潰逃。迦葉窺得潰逃的胡人騎隊中有一人衣甲光鮮,跋野騎兵四處潰散,仍有十數人圍護在他的周圍,知道那人是個要緊人物,讓老邵集中十張稍弓齊射那人。那人修為甚高,肩背中了兩箭,還讓他衝出合圍,卻落下這張朧月摺疊弓。

老邵拿粗糙的手掌輕輕摩挲著弓臂內側的銘文,那是小篆「朧月」二字,抬頭望向迦葉,問道:「以你的射術與軍功,早就可脫奴籍。編入河西甲士,有此射術,不怕軍中無法出頭。」

眼角餘光里那名身著明光細鱗甲的哨尉走到遠處,迦葉輕輕一笑,默然無言。趙陵將他傷臂裹好,說道:「這手得養幾天。」爬到迦葉身邊盤膝坐下,將朴刀橫在膝上,輕聲說道:「徙居百年,別人早就不把你當中州人看待。高昌奴籍出身的壯勇,留在軍中,惟有一輩子舔著刀血過活,河西郡與跋野人打得熱鬧,我只望能早日脫得了軍籍。」

趙陵較迦葉年長兩歲,編入仆營已有四年,善使橫刀,卻總尋不著趁手的兵刃。

老邵小翼四處張望了一輪,眼睛閃出出嚴厲的眼色,小聲呵斥:「閉嘴,此事豈是你我能說的?」

為免軍心躁動,軍中嚴禁議論仆營奴籍之事,為十六律三十一斬之禁。

天邊殘霞欲收,一輪白月浮出,四周十分明亮,暮色沒有模樣。

入夜,跋野人又沖了幾次,都給角弓弩射了回去,丟下上百具屍首。前鋒營將士士氣大振,興高采烈的依著殘垣大聲咒罵跋野人。

老邵按下朧月弓兩梢頭上的機括,無名金屬所制的弓臂折成三疊,只余肘臂長短,裝入錦飾弓囊,遞給迦葉,說道:「你收起來。」從身後取出一張陌弓,說道:「你左手能開陌弓,待胡兒衝上土牆,你拿著這個,離土牆遠些射殺。」

趙陵十分詫異,說道:「胡狗還敢衝上來?」

老邵反轉身子,跪在堞口前,借著月光望向遠處胡騎,黑壓壓的影子就像一堵山一樣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來。

跋野人驅使小股騎兵以分散陣形來回衝鋒,意在消耗角弓弩的專用箭支,適才易軒達過來巡視時,眉頭愁結不解,想必弩箭已經不多。弩箭耗盡,便是胡騎大舉衝鋒的時刻,前鋒營惟有依賴這座齊胸高的殘垣。

迦葉接過陌弓,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銳利的哨笛鋥然刺破長夜,迦葉驚覺的翻身立起,依著殘垣,目光投向遠處。一排黑壓壓的影子緩緩向這邊移動,迦葉驀然捏緊弓臂,暗吁一口氣:胡人出動了整支騎隊,真正的衝鋒開始了。

三百步,角弓弩綳弦射矢之聲如群蜂鳴響。

前列弩弓手退下,第二列弩弓手架著角弓弩補到堞口之前,發射勁弩。

黑壓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