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 第七章 為子擇名

徐汝愚與幼黎成婚數年,始得一子,差乎讓江寧諸公望穿秋水。徐汝愚不以為意,江寧諸公卻堅持為新生兒舉行隆盛的毓麟之禮。毓麟之禮含彌月、洗塵、寄名諸種,時人尤重寄名,陳昂夫婦亦在新生兒寄名之禮的前三天秘密抵達江寧觀禮。

江寧與宛陵關係交惡,徐汝愚只當陳昂不能成行,此時相見自是喜出望外,那多日來隱而不發的不耐也盪之一空。

幼黎將嬰兒抱在懷裡,粉紅的臉皮尚未長得飽滿,眉頭看似含愁緊皺著,微張的眼睛就像映在清泉里的星子。徐汝愚含笑望了一陣,便與陳昂出了西苑,走上西苑與暖雲閣之間的夾道,說道:「人生來寧有貴賤乎?」

陳昂恍然有思,定睛望著徐汝愚,卻不言語。

徐汝愚自笑道:「開宗立族,傳承一脈之血裔者,世家也。世家之子與寒門之子相較,生來卻有貴賤之殊,讓人感慨萬千。」

陳昂恍然悟得徐汝愚因何事而生出這番感慨來,哈哈大笑,說道:「他人皆求子嗣且富且貴,汝愚卻心有惶恐?」

「諸事皆瞞不過乾爹,汝愚心裡常想,人可擇死,品格遂有高下之別,無法擇生,亦能生來分出貴賤乎?賢與不肖,概莫能知,江寧諸公皆寄重於此子,未免太輕率了。」

陳昂嘆道:「於他,卻也太沉重了。」

徐汝愚微微一怔,心知乾爹這話說的是自己生為世家宗子的無奈。

初得子時,徐汝愚與別的初人父者一般無二,心中充溢著極致的喜悅之情,然而見到眾人視之為江寧之珍寶,恨不得將東南的恩寵都集到新生兒的身上,徐汝愚心裡卻隱隱生出厭惡的情緒,愈是看到城中為新生兒的毓麟之禮繁忙,心裡愈是不耐煩。徐汝愚回江寧後,對新生兒卻無初為人父者的熱忱,反生出一些疏離來。

徐汝愚自言自語的說道:「人心辟易,百年維艱,此時的爭鬥,看上去卻是相當的了不得。」語氣間卻有不屑眼下所為的自嘲。

陳昂看著徐汝愚,心裡暗道:汝愚心裡雖有諸多不滿,在江寧卻無法說給別人聽。徐汝愚年庚才過二十五,沒有少年得志的躊躇,心裡所充塞的卻是身居高位者的無限寂寥的感觸與凄惶,旁人終是無法明白。

陳昂說道:「人心辟易,百年維艱,你終是選擇子行生前所漫漫求索的那條充滿荊棘的路。」

徐汝愚微微一笑,說道:「去年別後,江寧終成了些氣候,汝愚心裡遂生出一些奢望來。汝愚亦知勢之所趨,非人力所能更改也,只求能夠因勢利導成就了一些事。」

曾幾何時,祝、樊兩族是橫亘在清江、雍揚之間巍峨不可摧的高山,此時的祝、樊兩氏卻只望能在江寧謀求到屬於自己的位置。江寧堅持要求祝、樊兩族放棄兵權,不然江寧則出兵蕩平祝、樊兩族不足十萬殘餘兵力。

祝、樊兩族共有十萬兵馬,卻分為無法通力合作的三股勢力,然而江寧在越郡就能徵調超過十萬以上的強大兵力,更擁有在東南戰場上起著決定性作用的精銳水營,這場戰爭不用打就已知結局;除非天下的局勢一夕之間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中州大地,除了西南渝州、東北范陽的戰事不斷之外,其餘各地的戰事在進入九月之後都暫時的停歇下來,予人風平浪靜的表象。然而世人皆知此時的平靜醞釀著更大的危機。

席捲北方五郡的風暴要吹到東南的上空,尚需一些時間;南平復辟的勢力曾經是東南的最大威脅,然而自從容雁門率部西征成渝之後,數十萬南平精銳便陷入崇山峻岭之外的遙遙不知終期的戰事之中,留在南平境內的軍隊要應付南寧、江寧、荊襄三家的軍事壓力尚且捉襟見肘,自是沒有能力再來干涉越郡的事。

南閩會戰結束之後,江寧與宛陵的關係時有交惡,然而世人皆知在兩家的關係之中,江寧始終佔據主動。即使在越郡尚未完全納入江寧治內,徐汝愚依舊在兩家的邊境上採取咄咄逼人的強勢姿態。

徐汝愚再非世人熟知的靜雅,突兀的變得盛氣凌人,讓人無從琢磨。

陳昂定睛望著徐汝愚,目光灼灼,緩緩說道:「你能這麼想,已是比他人高許多。今日若需有所捨棄,我亦能明白。」

徐汝愚見陳昂不質問江寧與宛陵關係交惡之事,卻說出這番慰人心腑的言語,心裡生出洋洋暖意。

「谷石達攻破西京至今已有一百四十餘日,谷石達給秦州帶來的破壞看似僅局限在秦州郡的西南一隅,但是其中醞釀的危機,汝愚深夜思來常不寒而慄。」

陳昂說道:「荀燭武率流民軍西略,洗掠河東府,然而適時而止,在河東府夏邑等地重整軍力,為時將近一年。雖說荀燭武野念不消,但是正因為他暫時壓制住對秦州的野念,將兵馬集結在與汾郡相鄰的夏邑,終使得汾郡沒有因為災荒、流民發生全境範圍的大混亂。荀氏與清河李氏、青州伊氏始能聯合關應弓所率領的流民大營,在汴州形成一支頗具規模的抵抗呼蘭人的軍事力量。」

荀燭武的流民軍只能向秦州尋求出路,否則將無根基可言,荀燭武將兵馬集結在與汾郡相鄰的夏邑,沒有繼續向秦州縱深侵略,自然也無可能威脅到東面的堅城洛川。雖說荀氏也不敢掉以輕心,但是由於荀燭武採取的吸納流民的政策,汾郡西部沒有因為流民問題而發生大亂。相比北唐、襄州、汴州等地的無序與混亂,汾郡西部算得上太平無事。

徐汝愚說道:「秦州、汾郡等地今年的旱情相較昨年,並無太大的緩解,卻積久的混亂,產生的問題更嚴重,荀燭武在秦州河東、北地等地大量吸納流民,暫時解決了一部分問題。我擔心荀燭武在等待時機,只要時機來到,荀燭武將率領麾下的流民軍與谷石達在秦州大地一決生死,那時將無法顧及流民,汾郡西部也就陷入混亂之中,荀氏對此只怕準備不足啊。」

陳昂始能明白:呼蘭人才是壓在徐汝愚內心最深處的焦躁與憂慮。

雖然蔡逸率領殘族堅守范陽數月不倒,但是數十萬呼蘭精兵湧入幽冀,絕無可能讓區區一座孤城牽制住。令江寧眾人頗為疑惑不解:呼蘭王帳仍立在陰山南麓,呼蘭人在幽冀的軍務仍由賀蘭容若與褚師密諸子主持。呼蘭人究竟在等待怎樣的時機?

徐汝愚與陳昂邊走邊說,不覺已出了西苑。

東城聖游山腳下的上百進院落多為祝氏在江寧的私宅,徐汝愚入主江寧之後,將其闢為青鳳府與諸衙署,守備森嚴,平民禁足,夾道兩側高牆峙立,從高牆中間望出去,可見聖游山巔的蔥鬱山林。

青鳳府後園佔地甚廣,後園東北差乎佔據聖游山東北麓的一座矮峰。徐汝愚喜歡這裡的景緻,卻擔憂內府耗費奢糜,將丘陵周圍的區域從青鳳府的範圍內划了出去。

出於邵海棠的授意,演武堂從中辟出一塊場地,以為將領修行武道所用,校場與青鳳府後園相鄰,自然是方便徐汝愚出入其間。演武堂中能進此處來習武的將領,均是挑選出來予以栽培之人,與入選青鳳府司習錄事一樣,能得到徐汝愚的親自指點。

徐汝愚與陳昂往那處走去,那裡有幾名英氣少年持槍比斗,見徐汝愚走來,停下來行禮。徐汝愚與陳昂徑往矮峰行去,幾名少年又比鬥起來。聖游山的山岩多為褚紅色,如晚天里濃郁得化不開的流霞,山中樹木葉小如卵,秋時也不枯黃,經不過風摧雨殘,徑直飄落,積了一地。

出西園時,說的話題頗有些沉重,看到眼前秋意蕭索的情致,心緒愈加悒鬱了。陳昂感覺遠處微有人息,覺得意外,這處應當還是禁區,莫非是演武堂的哪名憊懶少年在前面秋睡?

轉過山壁,卻見山壁後一方絳色巨岩突兀而出,一名少年箕坐在巨岩上,細鱗精工甲敞開的兩襟掖在腋下,露出裡面的青衣,頸間系著紅巾,一柄銀槍隨意插在巨岩前的泥地里。

少年怔然望著北方天空的流轉不息的浮雲,絲毫不覺徐汝愚與陳昂站到他的身側。

徐汝愚想到蔡逸率領族人堅守著一座毫無希望的獨立無援的城池,心裡酸楚,不忍去看少年寂寥的背影。

陳昂看著少年冷峻如山岩的側臉,想起少年時的蔡逸來。

陳昂微微嘆了一聲,少年驚懼顧首,見徐汝愚與一名清矍老者立在自己身後,急忙起身施禮。

徐汝愚臉色微沉,說道:「今日校場可曾打掃?」

少年垂頭取起銀槍,便要告退,徐汝愚擋下他來,說道:「你打掃校場之後,去尋水如影,另有策文需要你抄寫。」待他走後,與陳昂說道,「景略是舅父幼子,到江寧之後,沉默少言,與江寧子弟也多不合,令人堪憂。」

陳昂說道:「新朝初創之時,高祖雖積病,然而威嚴尚存,能鎮河東世家,中原且安定,河東世家子弟交遊甚密,我於那時與蔡逸相識。乍見景略,恍然若回到四十餘年前。」

高祖逐元氏出秦州,始創新朝,將有十年的時光,中州大地未曾起兵燹,陳昂憶起那時之事,感慨萬千。

陳昂似乎陷入往事之中,低語說道:「高祖薨,欲傳位於弟,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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