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白牆壁懸掛一副丹青,畫紙上妙齡女子執著團扇倚立,臉上的一雙眸子還未點出來,卻能讓人感覺出來她正凝望著窗外滔滔東逝的江水。
徐汝愚反剪著手,立在畫前半晌不語,目光落在應該畫眸子的空處。邵如嫣慵懶的倚在錦榻上,隨手翻著長案上的文書,眸光卻落在徐汝愚的身子。
邵如嫣嬌懶立起,移步至徐汝愚身側,隨他一樣盯著畫上女子的臉,說道:「想來她的眸子清如水吧,你站在這裡有兩刻時辰了。」
徐汝愚轉過身來,微微一笑,說道:「我倒明白李公麟為何不敢畫她的眸子。」
邵如嫣眉頭微蹙,說道:「李公麟畫人物亦有十載,他尚且不敢落筆,難道巫青衣真有傾城的絕色?還是說李公麟自覺此時不是他巔峰時刻,摹畫不出巫青衣讓人神魂顛倒的雙眸?」
午間李公麟將未畫完的人物丹青呈上,徐汝愚將其懸於壁上,無事時目光總會往那處掃去。邵如嫣頗為自己的容顏自負,此時語氣也掩不住酸澀的味道。
徐汝愚說道:「天道無情,遂有絕情道,天機雪秋在元氏千機訣的基礎之上創出千古逆流訣,可謂曠古亘今的一脈武學,天機雪秋便是憑著千古逆流訣獲得與天師褚師端分庭抗禮的宗師地位。然而人易生情,修千古逆流訣已為不易,何況在修鍊有成之後,要長年維持絕情之心境,更是不易,所以能夠修鍊千古逆流訣者億萬人不足一也。天機雪秋為西南武尊,平日在其身邊行走的武者絕不在少數,然而天機雪秋成名六十餘年來,門下只有先父與容雁門習過千古逆流訣。」
邵如嫣怔望著壁上的佳人,說道:「莫不是巫青衣與千古逆流訣有什麼關聯?」
「公良小天與容雁門的虎賁八侍雖然沒有真正修鍊過千古逆流訣,但是常年在天機雪秋與容雁門身邊行走,道心也受到相當的影響,我籍之稍能窺得一些千古逆流訣的皮毛,千古逆流訣所謂的絕情道乃是為己之道,追求自身的存在之感,與其說絕情,不如將情感都投入到自己身上。」
邵如嫣訝道:「修鍊千古逆流者豈非極端自私自利之人?」
徐汝愚微微搖了搖頭,說道:「亦不能如此說,萌生道心之後,便能真真切切的感覺生命之可貴,悲天惘人之情,也是由此及彼,由己及人,正是感覺到自己生命的可貴,才會去珍惜他人的生命,千古逆流訣只是走上為己之道的極端,即便外人看來,修鍊千古逆流訣的人對自己也是相當的苛刻。」
邵如嫣伸出玉蔥纖指,抵著下頷,凝目望著徐汝愚的側臉,說道:「所謂絕情道不過將情內斂,不施之他人,若是有誰將一顆芳心繫在這樣的人身上,可真是苦了。」
徐汝愚想起梅映雪的絕世容顏,微微嘆了一聲。梅映雪返回江寧之後,便隱居梅宅之中專註於武道。梅族穩居江寧世家之首,族內存在一位絕世高手的作用要強過將其嫁於別家,梅鐵蕊自是由之任之。
徐汝愚暗道:或許只有也修千古逆流訣,映雪才能斬去最後一縷情絲。
邵如嫣料不到徐汝愚會想那麼遠,此時仍念著巫青衣與千古逆流訣有什麼關聯不成?怔怔立了半晌,兀然嬌呼:「你是說容雁門因為巫青衣破了千古逆流訣的境界?」
徐汝愚說道:「若是巫青衣不隨元遜返回南平,只怕真相就是如此?」走到長案坐下,滿案文書之中,倒有三分之一是與南平相關。
邵如嫣怔然說道:「巫青衣的那雙眸子果真如此奪人心魄,容雁門也算宗師級的人物,你也認為那個女人僅憑一雙眸子就破了他修鍊數十年的道心?」
徐汝愚笑道:「容雁門心中所念甚多,即使是天機雪秋,其千古逆流訣境界也稱不上圓滿。容雁門對自己苛刻不假,不容自己對外物生情,然而他將巫青衣驅離自己身邊,不單如此,更是為了保全巫青衣的性命。」
邵如嫣不解其意,斜著螓首,欲要開口相詢,只凝望著徐汝愚眸光落在空處,幽邃的雙眸閃著奇異的魅力,一時怔住,忘了問他話,心旌搖蕩,心想:你雖然修的不是絕情道,但是心中卻有著太多的堅持。
徐汝愚自顧自的說道:「父親動了眾生之情,甘願將一身修為廢掉,天機雪秋自然不願看到另一名弟子毀在女人身上。『毀在』……天機雪秋或許會如此想,巫青衣返回南平已是絕命之途,只不知她心裡有沒有這種自覺。」
邵如嫣說道:「你會讓巫青衣留在江寧?」雖然未曾見巫青衣一面,但是想及她返回南平極可能會殞命天機雪秋掌下,邵如嫣也抑不住不生憐惜之情,又覺自己生出這樣的念頭相當奇怪,暗道:自己怎會希望她留在江寧?
徐汝愚長嘆一聲,說道:「巫青衣是計眼所在,針對南平與容雁門,沒有比巫青衣更有用的棋子了。」
邵如嫣心裡突兀起了一股怒氣,說道:「女子雖有絕世容顏,在你男兒心裡也不過只抵得上一件物品,我只當你與他人不同,料不到你也是如此。」
「天地如局,人莫不是局中的棋子。」
「你現在卻將他人當作你局中的棋子。」
徐汝愚哈哈一笑,說道:「做棋子自有做棋子的自覺,隨意擺布其他的棋子,只會徒生困擾。巫青衣何去何從,由她自己定度,我決計不問的。」
邵如嫣說道:「若是你手下哪位謀士與你心意相通,你又如何?」
徐汝愚徐徐說道:「我也是一粒棋子啊,你以為我能如何?」
邵如嫣說道:「巫青衣真能破去千古逆流訣的道心,容雁門若是不甘心一身修為就此廢掉,便會遁入空絕殺戮之境,那時的容雁門便是手握數十萬雄兵的人間之魔,即使對江寧更有利,想必你也不願看到這樣的結果,我可知道你修的是澤生之道。」
徐汝愚推案站起,嘆道:「澤生之道又如何,還不是一樣的屍橫遍野,血流於途?」
邵如嫣心想:不說爹爹,便是屠文雍、趙景雲等人心思也敏銳得很,不難看出巫青衣的存在是容雁門的破綻所在。即使巫青衣最終能留在江寧,天機雪秋會樂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嗎?容雁門身邊的人或許更願意看到一個死去的沒有任何威脅的巫青衣,只是他們尚沒有看出巫青衣的威脅罷了。
徐汝愚見邵如嫣側著頭陷入沉思之中,彈指輕輕觸了觸她的額頭,笑道:「不需為此事多慮了。南平正對成渝用兵,巫青衣卻對此無動於心,看來巫青衣最適合修鍊千古逆流訣了。」
邵如嫣嬌嗔道:「巫氏對巫青衣可曾有過一分真心?不過看到她的絕色容顏,有所圖而已。婚姻之事,多是因於利益,一如盤中明珠,你可曾見過有著忠貞品質的明珠美玉?」
趙景雲站在門口聽得邵如嫣言語間如此放肆,微微一怔,邵海棠冷哼一聲,推門進去。
徐汝愚修為漸深,日常行止卻更愈像一個平常人,常常有人接近房門之側,也不能先行覺察,或許他正在體驗一個平常人的樂趣。趙景雲卻不明白:這樣的樂趣會是怎樣的一番滋味?
邵如嫣見趙景雲與父親並肩走進來,別臉讓開父親嚴厲的目光。
趙景雲尷尬一笑,小聲說道:「大人與如嫣姑娘也正談論巫青衣之事?」
徐汝愚啞然失笑,對邵海棠、趙景雲兩人點點頭:「你們過來是說巫青衣之事?」側頭對邵如嫣說道:「卻不知巫青心裡可是也這般想,容雁門也非貪圖女色之徒,想必有她有其他動人之處。」稍稍一頓,說道,「容雁門能讓巫青衣隨使江寧,心便無所忌,但看元拱辰與元遜兩人,可知容雁門與舊帝之間存有不可修復的裂痕。舊帝元矗倒是一個相當有趣的人啊。」
邵如嫣說道:「元矗只是名義上的南平之主,容雁門有天機雪秋支持,才是真正的南平之主,元矗不過貪婪女色之徒,何足道也。」
徐汝愚笑道:「貪戀女色才是他有趣的地方啊,若是讓他看見巫青衣,大概對天機雪秋的忌憚之心也會弱幾分吧。」
趙景雲說道:「景雲正是想透此節,一時間輾轉反覆不能入眠,這才忍不住來見大人,與府門前遇見邵先生,想不到大人早就考慮到了。」
徐汝愚坐回錦榻,又請邵海棠、趙景雲落座,望著趙景雲說道:「你說來聽聽。」
邵海棠與趙景雲自然一個心思,只是在女兒面前,說不出將巫青衣當作棋子的話來,徐汝愚自然知道其中關節,遂向趙景雲問來。
父親在側,邵如嫣不敢太過放肆,斂容靜立在徐汝愚的身側。
趙景雲說道:「將巫青衣護送回臨湘與元矗相見。元矗與容雁門之間必有我們不知的齷齪,元矗與容雁門沒有公然分裂,反而形成權勢上的平衡,是因為有天機雪秋的存在,在這脆弱的平衡上,加上巫青衣,就是如大人所說的變得相當有趣。」
徐汝愚說道:「容雁門本意便是要將巫青衣從自己身邊送走,至於在江寧或許在臨湘,能有什麼區別?」
趙景雲望了邵如嫣一眼,苦笑說道:「景雲以為容雁門有意將巫青衣送到大人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