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第十章 湯邑山口

雨滴從蓑笠前檐滑落,滴在顴骨上,從臉頰滑過,落在鎧甲上,能聽見極細微的清音。

秦鍾樹側頭望了一眼魏禺,從他肅穆沉寂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焦慮與不耐煩來。持續近十日的陰雨,差不多將人的耐心都消耗盡了,魏禺能如此冷靜,秦鍾樹心裡不禁暗暗佩服。

暴雨迫使江寧停下激烈的攻勢,江寧未料到突來的暴雨會持續這麼長的時間,在雨季之前,連續向歷陽戰場增派兵力。面對江寧在歷陽戰場投入的兵力,祝同山應生出此戰無望的覺悟。江寧希望祝同山迫於這樣的壓力向歷陽城撤軍,魏禺將抽調蘭陵防線上的兵力空營迂迴至歷陽城至營壘之間的地區伏擊祝同山部,迫使祝同山在城外決戰。

即使祝同山不放棄營壘,魏禺也將組織兩倍於敵的強大兵力強行攻打殘破不堪的歷陽軍壘。

在雨季之前,江寧希望魏禺所統帥的鳳陵行營能在夏季之前結束歷陽戰事;卻在一切都準備妥當的時候,迎來持續十天的暴雨期。

雨季何時結束,誰也無法預料;祝同山心知此戰已無勝望,極可能在暴雨季過去的時候,領兵撤入歷陽城中。然而江寧卻來不及將兵力調到其歸路上阻截。如此一來,江寧在濟遠渠兩岸數月所做的準備都會落到空處。

魏禺在蘭陵等了八日,見暴雨仍無稍緩之勢,毅然率領蘭陵精銳萬人,冒著暴雨,迂迴到鳳陵城東,洇渡過濟遠渠,插到歷陽城與營壘之間的地域。暴雨之中,弓弦無力,將卒體力消耗也大,在山中候了兩日,暴雨仍無止歇的跡象。

若是待到明日暴雨還不停止,大軍只得被迫返回濟遠渠南岸,不然即使候著歷陽軍,也無力阻截之。

秦鍾樹心中不無惡意的想:若是祝同山趁雨夜撤營,此際與魏禺伏擊大軍相遇,不知魏禺能否堅持到援軍趕來?

歷陽城至營壘間的百里區域,丘陵低矮卻連綿百里不絕,低平之地都淹成澤國,這使得魏禺率領大軍所在的山口成了歷陽營壘軍返回曆陽的必經之所。然而山口地勢開闊平易,守方在地形並無太大的優勢可言。魏禺僅率一萬兵力要擋住急於歸城的三萬曆陽軍的去路,其中兇險可知。並且此地離歷陽城只有三十餘里,祝同山完全可以調動城中守一起夾擊之。即使援軍及時趕來,魏禺所率領的這部兵馬也是處於決戰戰場的最內層。

僅從此點看來,秦鍾樹不由暗服魏禺的梟勇無畏。這種置死地而後生的勇氣往往是將帥所缺乏的。

避雨的毛氈、雨蓑早在路途之中就讓雨水浸濕,隨之身上的衣服也都濕透,山中可以生火的地方甚少,都用來熬煮薑湯熱水供軍士飲用。無法將濕透的衣物弄乾,這兩日來,秦鍾樹通身透濕,初時尚無覺察,此時已覺寒意往骨子裡鑽,禁不住瑟瑟發抖。

曹散見此情形,暗暗生憂。倒不是憂慮秦鍾樹病倒,而是擔憂候在此處的一萬軍士吃不住身上的寒氣。

曹散聽從顧明山的意思,離開宣城之時,將馮哥兒、秦鍾樹兩人帶在身邊,一同抵達鳳陵大營去見魏禺。魏禺見他僅憑道聽途說之言便能看透自己的計畫,心裡有些詫異,卻不喜他的手段,將他帶在身邊,更像是藉機將他拘禁起來。

魏禺帳下,肖烏野、班照鄰、楊尚等人無一不是當世俊傑,秦鍾樹收斂許多。曹散與秦鍾樹一起相處數日,知道他不是改了心性,乃是畏懼魏禺此人。秦鍾樹在軍中沒有品階軍職在身,肆言妄語,魏禺看不順眼倒極可能將他宰了再跟徐汝愚、寇子蟾言語一聲。

魏禺身軀健碩,曹散努力辨認他在夜色里留給眾人模糊的影子。

大軍在雨中候了兩日,城中以及營壘里的歷陽軍都應覺察到這路兵馬的存在,祝同山還會選擇這條道路返回曆陽城裡嗎?

曹散輕輕咳了一聲,說道:「看情形,雨這兩日就會停下來,是不是讓青鳳騎提前出動?」

魏禺不語,過了半晌,轉過身來,說道:「雨浸丘陵,路濕且滑,精騎的作用已被限制太多,沒有提前出動的必要,祝同山明日不來,我們也要退回南岸去。」

曹散見魏禺已有困城的打算,便不再說什麼。

秦鍾樹輕聲說道:「祝同山不歸歷陽,仍有三處可去。」

曹散微有詫異的轉過頭來;魏禺冷哼一聲,不領情的說道:「北歸當塗,南渡河渠,按兵不動,你說的可是這三個去處?」

秦鍾樹呆了半晌,才說道:「正是這三處,將軍心中原來早就明了。」

曹散嘴角微微上揚,無聲而笑,暗道:魏禺數度挫折公良友琴,豈是僅僅憑藉時運?

子夜剛過,持續十日的暴雨終於停歇下來,顧不得掩藏行蹤,魏禺讓營內燃起篝火,令軍士圍火而坐,儘快將衣物烘乾,將體內的寒氣祛除。

祝同山望著遠處湯邑山口宛如繁星的營火,再過兩個時辰,天就露白,祝氏能不能存下一分生機,就要看能否順利突過江寧軍在湯邑山的封鎖。江寧只用一萬兵馬封鎖湯邑山口,若是平時,要在追兵未至之時強行通過,絕無可能;但是江寧的將卒在雨中足足候了兩天兩夜,戰力大概讓暴雨磨去七七八八。

祝同山側頭問道:「江寧北岸營軍有什麼動向?」

一人說道:「暴雨沖毀大部道路,我軍撤退,負責殿後的兵馬會破毀道路,馮遠程即使同時起營追來,也要比我軍遲一日。」

「若是換乘戰艦從水路趕來,要多長時間?」

「也要一日以上。」

一日時間足夠了,祝同山稍稍舒了一口氣,下令部隊全力向湯邑山前進,只要在一天之內突破湯邑山的封鎖線,就能緩一口氣。只是歷陽五邑十四縣,自己率領數萬精兵最終只能困守獨城,這個的結局未免太不如意了。

江寧經過數月的試探,不僅江津、餘杭等地的勢力沒有反應,便是同枝同脈的蘭陵、吳州也無動靜,江寧可以放心將兵力投到歷陽戰場,難道區區一個徐汝愚真的讓東南諸雄畏懼到這等地步?

想到這裡,祝同山忍不住連連嘆息。

魏禺布在湯邑山的兵馬在暴雨中消磨太多的精力,直到歷陽軍推進到湯邑山腳下,前哨斥候部才發現敵情。沒有予魏禺多少準備的時間,歷陽在天放曉的那一刻對湯邑山口發動猛烈的攻勢。

祝同山知道必須在追兵趕到湯邑山之前通過山口,一上來就投入歷陽軍最精銳的戰力,又指揮兩路偏軍迂迴到山口兩側的山嵴。魏禺本在兩側山嵴布置了防守兵力,奈何暴雨之下,僅有一道石棱的山嵴上呆不住人,魏禺將山嵴上的兵馬撤了下來。

倒是祝同山似乎知道暴雨會在凌晨停歇,提了數個時辰出發,讓魏禺在湯邑山口估錯歷陽軍出現的時間。所幸山嵴上能容下的歷陽軍不會太多,不然山口裡的封鎖部隊不僅要面對正面的衝鋒,還要面對兩側山嵴上歷陽軍的箭雨。

秦鍾樹聽著震天動地的廝殺之聲,暗道:看此情形,魏禺為了將祝同山擋在歷陽城外,便是將此地的精銳戰力消耗乾淨也在所不惜。只是如此做,可否值得?

秦鍾樹望了馮哥兒一眼,問道:「馮遠程領兵趕來還要多少時間?」

山口正面的開闊地呈扇形打開,可供雙方一次投入數千兵力,祝同山不計傷亡的強攻此處,魏禺不避鋒芒,令班照鄰率領將士在扇形地勢的收斂之處死死抵住,負在將士身後的長弓讓雨水浸濕,弓弦無力,百步之外已無多少殺傷力,百步之間,兩軍又能迅速接觸到一處。歷陽軍對湯邑山口的攻奪幾乎一上來就是白刃相搏,異常慘烈。魏禺又組織精銳將卒重新攻奪兩側的山嵴。山嵴可供雙方投入的兵力也不多,一時間對正面的戰場影響不大,但是山嵴在歷陽軍手中,終令人時刻感到側翼的威脅。山嵴之上雖然只能容五百人,且從山腳到山嵴的道路泥濘不堪,歷陽軍也無可能大規模從山嵴側擊山口守軍的側翼,但是僅是五百精銳如青鳳騎的戰力在最關鍵的時刻卻能發揮讓人意料不到的作用。

馮哥兒站在高岩上,望著扇形地上的修羅場,只覺胸口的熱血要湧出來,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轉身問道:「啊,你說什麼?」秦鍾樹又問了一遍。馮哥兒說道:「馮將軍銜尾追來的話,也不會晚多少時間?」

秦鍾樹說道:「若是如此,祝同山便不會強攻湯邑山口,這老天似乎也助祝同山,偏偏這個關頭就停了,歷陽軍在雨中淋了三個時辰,我們卻足足淋了三十時辰,決戰只能指望馮遠程的援兵,我看此處的兵馬要擋住歷陽軍也相當困難。」

「你以為馮將軍的援軍不能按時趕來?」

秦鍾樹見曹散從後面走過來,見他臉上並無擔憂之色,微微一笑,說道:「馮將軍自然能趕過來,只是不會隨在歷陽軍的後面?十日的暴雨,歷陽境內的道路大都沖毀,馮將軍若是跟隨在祝同山的後面,祝同山只要派出少量的兵力,就能延遲馮將軍的路程,讓他不能及時趕到此處參與決戰。」嘴裡雖然如此說,仍然不知道馮將軍將從何處趕來。

曹散笑而不言,望向左側的山嵴。秦鍾樹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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