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第七章 隔水望喧

秦鍾樹在河灘渡雇了一艘烏梢船,沿溧水下了武陵山,讓兩岸青翠欲滴的景緻滌去眼中的塵念,心中生出終老山中也是不錯選擇的念頭,心裡想懸在堂上的官印早就讓人發覺,開弓沒有回頭箭,掛印棄官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名,此時返回卻免不了挨頓板子再解送到江寧聽候發落。

掛印之時,心中磊落爽快,此時想來,未免有些惴惴不安,秦鍾樹便讓船家將船速放慢一些,從翠獅至溧水兩三日的水路,足足行了六日才趕到宣城。此時的溧水兩岸人煙稠密、屋舍新潔,看了眼前情狀,實難想像別人對數年之前的溧水的描述。秦鍾樹赴翠獅之前,也經過此處,那裡心中填滿失落,眼裡的事物入不了腦子,此時看來,秦鍾樹心中卻是明白徐汝愚折服他人的地方並不僅限於他不敗的戰績。

一將功成萬骨枯,將軍終了亦白骨。心想徐汝愚的心胸不會僅限於此,秦鍾樹卻對自己的前程無以為計,不算以往的劣跡,單是懸印棄官之舉已足遭江寧眾人痛恨,打算趕到江寧再做其他打算。

船家將烏梢船停在溧水,不願再往鳳陵去。秦鍾樹問其緣故,船家說道:「你在山中悠遊六日,六日船資便耗盡,要往鳳陵去,還要別付三日的船資。」秦鍾樹說道:「議定船資之時,交付是去鳳陵的船資。」船家冷笑道:「徑往鳳陵過去也不過六日的時間,你卻在山中任意停下,這耽擱的三日時間,難不成還要算在我們頭上?」秦鍾樹欲要爭辯,船家見他掏不出另三日的船資,便黑著臉將他哄趕下船去。

秦鍾樹向來不計錢財所出,寇子蟾所贈的五十金早被他揮霍盡了,縣丞任上,所得俸祿又是極薄,從翠獅出來,交付船資,身上所剩無幾,每日在船上還是腆著臉白吃船家從河裡捕上來的河魚。讓船家趕下船,又無錢另雇馬車去江寧,憑著雙腿,趕到江寧,小腿豈不是要細兩圈?身上剩不了幾個錢,只怕走到中途,便要斷糧,無法到驛站告求,趕到馮哥兒面前,自己早就淹淹一息了。

清江行轅的治所便在溧水,懷玉山將溧水與荊南地區分割開來,且不論荊南世家勢力分散無膽與江寧為敵,單是越過懷玉山險峻的山口,原來懷玉山六寨,已加固成山中堅壘,原百夷軍改為清江衛戍軍第一軍之後,懷玉山一帶的防線就由他們駐防。

荊南世家勢力分散,早些年迫於霍家的進逼,結成較緊密的聯盟,但仍然不足觀,卻基於微妙的平衡,南平與江寧均未對他露出覬覦之心。南平大軍進入荊北,代替霍家成為威脅荊南世家的力量。然而荊郡南部,北倚雲嶺,雲嶺之中,三苗出沒,懷玉山又是江寧西側的天然界線,南平算想對荊南世家用兵,便是攻下整個荊南地區,卻將自己的弱處暴露在居高臨下的江寧與三苗面前。江寧也需要荊南世家作為與南平之間的緩衝,自然不會笨到用武力將他們一起逼到南平那邊。

溧水河谷讓荊南世家勢力與天險懷玉山這麼一隔,便成為江寧最安全的腹地,又是徐汝愚最早經營的地方,若非北面二百餘里外正打得熱火朝天,讓此處的人稍有些微擔憂之外,溧水真算得上世外桃源了。

從南閩上來的貨物暫時只能行到北面的鳳陵,不過溧水城以及隔岸相望的宣城成了最大的集散地。秦鍾樹在溧水城中廝混,心裡盤算如此前往江寧。雖然祝同山的大軍被阻在鳳陵以北,小股的軍隊不時仍能穿過大軍間的縫隙滲透到南邊來,宣城北面的屯丁大多組織起來,有所防備,但是商旅仍不願繼續北行犯險。每日發往江寧的舟多為公務,秦鍾樹的身份現在又見不得公,自然不能搭乘這樣的車船。

惠山之戰過後,刑坤民率五校軍攻奪湖州之長興縣、歷陽之郎溪,將兩縣併入新安境內。這兩縣連同江寧府南境的高淳等縣是封鎖歷陽與蘭陵之間聯絡的重點區域,暫時沒有安置民戶、軍戶遷居進來,除了駐軍之外,便是數萬屯丁。江寧與歷陽之間開戰將有月余,又嚴密監視蘭陵、吳州的祝氏勢力,對這一區域的控制十分嚴格。秦鍾樹便是沿途乞討,也無法在這非常時期,不露身份的回到江寧去。

有寇子蟾在,懸印棄官之罪也非不可開脫,只是秦鍾樹抹不下臉再求到寇子蟾門下。

秦鍾樹左右思量,只得暫時留在溧水境內,靜待歷陽戰事結束再做他計。

即墨明昔出任清江行轅總管,溧水城內,從江寧過來的人不少,秦鍾樹不敢在溧水城中露面,便到北岸的宣城去。身上錢數無多,不謀生計,難免淪落道途。

歷陽戰事正凶,宣城人自然十分關注歷陽戰事的進程,茶肆、酒樓、車行、食店隨處可見人們三成群議論歷陽戰事,便是街頭巷尾的販夫走卒也支起耳朵關注歷陽戰事的最新消息。

除了緊急軍情、政令、軍令之外,江寧通過驛路將邸報發往各地,將江寧境內外的最新消息通報各地的官員將佐,各地的鄉紳鄉老也能通過所在地的驛站、驛所獲取天下最新的消息。當然,普通邸報所記載的消息,也不對平民保密,只是平民想到通過驛站、驛所獲得此類的邸報卻是相當麻煩。城中無所事事的閑客有人每日混在驛站附近,只待最新的邸報送來,先睹為快,然而去茶肆、酒樓吹噓一番,以獲取他人的關注。

秦鍾樹見宣城如此關注歷陽戰事,暗道:說書藝人演義傳奇娛人取財,我未必不能解說時事來換取每日的生計。如此想定,便在城東尋了一處的酒樓,告求酒樓老闆讓他樓檐懸上一盞裹蒙綠紗的風燈,開始他「宣城說戰」的行藝生涯。

說書藝人在酒樓說書,常常是酒樓請來增加酒樓人氣的,薪資自然是酒樓支付,聽者若覺得書說還可以,也會送一些銅子,當然一毛也不拔也無不可。

秦鍾樹自己求到酒樓,自然酒樓不會付他薪資,只能寄望聽者賞贈。秦鍾樹在酒樓之中,根據邸報所載將天下情勢說給眾人聽,並加以自己的分析,預測形勢變化。這樣的說書形勢,眾人都未見過,倒也能吸引許多人來聽個熱鬧,不過聽者對他的分析都不以為意,最初幾日換來的銅子都不夠連吃飯住店的錢。

過去七八日,歷陽戰場上的變化,倒讓秦鍾樹說中十之六七。江寧境內崇尚武風,閑人都有三分熱血,無事也聚在一起預測歷陽戰場上的變化,奈何所得信息太少,能說中歷陽戰場變化的十中無一二,這聚在酒樓聽他說戰的人才信此人確實有一分能耐,秦鍾樹的名頭在宣城之中便迅速傳開,每日城東得祥樓人人頭攢動,大多便是為了聽他在兩樓解說歷陽戰事。

得祥樓是宣城東城最大的酒家,酒釀由雍揚挑明月樓直接供應,歷陽戰事正緊,清江水道不通,陸路不便,得祥樓的酒價又提了四成。拾階上二樓,可擺下十餘張方桌,天近黃昏,酒客三三兩兩擁入酒樓,這二樓早已七七八八坐得滿滿當當,只余臨窗正中的那張長案空著,長案約是普通方桌的兩倍,上面鋪著一層絹紙,繪著歷陽周邊的詳細地形。秦鍾樹每日便挨著窗壁,站在長案的後面,為二樓上的酒客解說歷陽戰事乃至天下時局。

書場尚未開始,眾人已酒酣食飽,停箸相望,感覺一層層暑氣消逝在晚風之中。

西廂壁臨窗的桌子,圍坐著四人,坐在角落的老者兩鬢斑白,微側著頭,眯著眼睛,似乎在品味舌間迴旋的酒味,也似乎將心神放在眾人談論的話題之上。左手的座位並坐著兩名武士,劍鋏擱在桌角上,舉杯飲酒,眼角餘光卻沒有離開過桌角的劍鋏,對邊是一名神態懶散的青年,年約三十三四。

酒客欲上二樓聽書,食資酒金還要再上揚二成,以作秦鍾樹的說書之資。江寧境內,鹽酒茶鐵統歸官營,酒價本就極高,得祥樓上的一壇平城秋露售價抵得上東海平邑的三倍,樓上飲酒之人免不得要發些牢騷,酒後便無忌憚,臨了最末,有人便說:「戰爭之暴,不僅要填進去無數活生生的生命,也要吃進去無數的民脂民膏。江寧擅開歷陽戰事,迄今傷亡逾萬,耗去的物資更是不計其數。平城秋露算不上酒中極品,溧水釀場也能釀製,江寧不惜輾轉千里之途,不過是為了維持十倍之利,苦卻苦了我們這等好酒之人。」

言辭之間頗為不敬,隔著老者坐的那名武士聽了勃然起怒,禁不住手搭上桌角的劍器。老者睜開眼睛,微微皺眉,拿眼色制止住他,瞥了說話之人一眼。那人年約二十五六,穿著寬袖垂衫,相貌俊朗,神色間頗為自得,頭上結著書生巾,若非無人應和他的話,他大有痛責江寧政局弊病的勢頭。

神態慵懶的青年微微睜開眼睛,眸中露出熠熠精光,望著身邊的武士,微微一笑,低聲說道:「馮哥兒,有些緊張了,靖安司管不得他們的口舌。」

馮哥兒郝然一笑,說道:「江寧政制太過寬鬆了,反讓這些閑漢逞了口頭之快。」

「南平政制倒是柯嚴,禁律中有腹誹一條,卻不知腹誹之罪應該如此定。」青年望了老者一眼,笑道,「顧大人看那人可以什麼閑漢?」

老者微微一笑,說道:「雖然不中聽,說的卻是實情,有這分見識,也算得上一號人物。近年來,湧入清江的流民超過百萬之數,不乏卧虎藏龍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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