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安北面的莆城嶺之巔,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立在危崖之上,俯視莆城嶺下濃稠得化不開的夜色,一雙眼眸似嵌在夜色之中,散發出幽昧的光澤,使他的臉龐籠上一層極淡的紫色光暈;借著微芒,能看出他正凝神傾莆城嶺下的動靜,身穿寬袖垂衫,腰間懸著一柄墨色不知材質的窄刃橫刀。
一陣細碎響聲,從身後的坡下響起,轉眼間七八個人掠上莆城嶺之巔,站在那人身邊躬身而揖。一人站前一步,說道:「父親,顏遜盡遣義安城裡的精銳趁夜色奔圍壤丘去了。」夜色如墨,卻遮不住此人眼中的熠熠神采,見父親身形如石化一般屹立不動分毫,繼續說道,「是否要知會肖烏野一聲?」
正是天南武宗越斐雪領著門下弟子數人現身在這莆城嶺之巔,那站在眾人之前向他稟言顏遜趁夜出兵奔襲圍壤丘之事的乃是他第四子越世衡。
越斐雪幽幽一嘆,轉過身來,在那一瞬,他的臉龐似從夜中浮現出來,在眾人的眼中漸漸變得分明。新朝未創之前,越斐雪就名動天下,在江水之南,名望僅次於宗師天機雪秋,此時年近九旬,然而白面如玉,沒有一絲輕皺,恰如弱冠青年,輕稠束髮披在肩後,丰神飄逸有出塵脫俗之姿,負手卓立,自然透出的無儔氣勢讓人有如仰視山嶽之感。
然而在越世衡的眼中,父親卻是一柄浸在寒泉里冷冽的刀刃。
越氏觀雪刀惟有越斐雪一人將其練成烈如焚焰的修羅武道,然而越斐雪生子五,子生孫十六,卻無一人達到「如水中焰、烈而無聲」的境界。
觀雪刀創立千年,似乎只為了等待越斐雪一人。越斐雪之前,無一人憑藉觀雪刀晉身絕世武者之列,更不用說憑藉觀雪刀的武學到達宗師境界。
越氏子弟雖然無法像越斐雪一樣窺破觀雪刀的極致之境,但是越斐雪依照族中子弟的品質從觀雪刀武學中創立出多種武技。越氏高手自越斐雪之後還是層出不窮。
越斐雪不僅極致武道之巔,越氏也在他的帶領之下攀上天南權勢的巔峰,成為南寧第一世家。
越斐雪見其子欲將顏遜趁夜奔襲一事知會肖烏野,輕笑道:「肖烏野心知肚明,怎需要我們去提醒?」越世衡問道:「父親怎知道肖烏野正候著顏遜前去?」越斐雪說道:「顏遜也知肖烏野正在圍壤丘候著他。」越世衡愈加奇怪,見父親轉身看向別處,心知追問下去,只會惹起父親心中不快,遂閉口不問。
越斐雪說道:「顏遜與鄭夢淮並為南閩四傑,見識自然不弱,只是他心結不解,此戰才避免不了。」越世衡說道:「徐汝愚將通寇的惡名只加在宗政一族身上,有招附顏氏之意,顏遜棄之不顧,困守義安城,心結使其然?」越斐雪點點頭,說道:「顏氏盡失民心,義安城外的民眾棄顏氏如敝履,紛紛東歸附新閩。將顏氏困在獨城之中,受不住腹中之飢的將卒自會將顏氏一族大大小的人頭取來獻給徐汝愚。對於顏氏,不戰才是最好的選擇,若戰反有可能失察導致失敗。」「父親常誇徐汝愚天縱之才,他怎會看不透其中關竅?」越斐雪說道:「徐汝愚發動義安戰事,意不在顏氏,乃是為了整編南閩的戰力以及削弱閩西世家的勢力。南閩大軍北調,南閩再也逃不脫徐汝愚的手掌,此非軍戰,而是政戰。顏遜正是看透其中玄機,即使不能戰,也不得不戰。」
越世衡說道:「既然如此,肖烏野為何不幹乾脆脆的撤軍離去,反而予顏遜夜襲的機會?」「能夠一勞永逸,即使兇險,也要試一試,肖烏野心中或許如此想。」越斐雪說道:「敗則敗矣,卻容不得他人的漠視,顏遜心中應有兵敗山傾的覺悟,反倒讓此戰有些看頭。」身子陡然拔高,躍下危崖,說道:「你們隨我觀戰去。」
越世衡等人從後坡下山,向圍壤丘掠去。
義安兵從義安北門出,分成四路,有諳熟地形之人領路,一路上掩聲而行,照路風燈頂蒙厚紗罩,火光不能上射,只照身遭數盡之地。
顏卿義不欲夜戰,顏遜眥目視之,說道:「顏氏至今之地步,還有別的退路可走?」顏卿義心中有獻降之意,卻無臉說出口。顏遜說道:「擊潰肖烏野所部,南閩衛戍軍將不能北上參加越郡之戰,徐汝愚受挫於祝氏,南閩世家焉會甘心聽令於江寧?那時才有我顏氏的機會。」顏卿義說道:「肖烏野率一萬精兵留待最後,心有所待啊。」顏遜濃眉豎立,說道:「我等趁夜與之決戰,而非輕兵襲營,肖烏野即便有所布置也派不上用場。」
自南閩會戰顏卿義統兵從永嘉逃回莆田,心念自己不智隨宗政荀達將顏氏領入今日之困境,將族主之位讓給顏遜。除了獻降之外,只能冒死一搏。徐汝愚雖然未將通寇惡名加在顏氏頭上,但是顏氏獻降,處境也會極差,或許僅免於人頭落地而已。
顏卿義欲再勸,顏遜只是不聽。
顏遜親自率領五千兵卒都是族中精銳,潛至圍壤丘。圍壤丘大營漆黑無光,惟有肖烏野的中軍營帳高懸數十盞風燈,將圍壤丘里一一座小小的山坳照得明如白晝。
肖烏野果然有提防。
圍壤丘,地形如其名,圍壤如墳,周圍約數里,山勢平易,並非易守難攻之地。西北側有一山坳,肖烏野便將中軍營帳設在山坳之中。
義安兵分四路逼近圍壤丘南麓,右翼六千,左翼三千,顏遜親領的五千族兵正對著圍壤丘出山的大道,不過當中空出相當的空間。
安插左近的斥候紛紛過來稟報,圍壤丘大營只余肖烏野一路大軍,從圍壤丘外面看去,營中並無變化。如此看來,肖烏野只在圍壤丘大營之中有所布置。義安兵擊鼓而進,然而卻只有左路三千人進擊從側面圍壤丘大營,以為試探。
顏遜要看肖烏野到底在圍壤丘里做了什麼手腳?
濃夜混戰,無法通過旗鼓火炬傳訊,將帥無法約束、控制麾下之士,全憑將卒個人的求生本能作戰。義安編製雖複雜,但是在生死存亡關頭,在混亂的戰場之上,沒有投降的可能,逃遁也尋不著方向,惟有拚命的廝殺,挨到天明。
顏遜正猶豫間,黑壓壓的暗影從圍壤丘里湧出來,細碎奔走之聲像似風過密林,暗影洪流之中只有數支火把照明,從這邊望過去,無法看出虛實,如此大的聲勢,似乎肖烏野將圍壤丘里的兵力都趁夜派出山來,但是聲音的迷惑性極大,肖烏野讓人拖曳著樹杈也會模擬於相當的聲勢來。從左路分出十數人,舉著火把衝上前去,不及接近,身上已貫滿箭矢,但是死士仆倒之前,奮力將火把擲入黑影陣列之中,火把及地便熄,但是熄滅之前,將照亮周圍數丈方圓的空地。數此三番,顏遜也看清正從緩坡涌下來的陣列。
肖烏野沒有在圍壤丘里做布置,而是將兵卒都遣到山下來與自己決戰?
顏遜心裡有著強烈的不安,但是此時後悔已晚,坡地上的南閩軍正是沖著自己率領的五千族兵而來。
越世衡與父親站在圍壤丘南側一塊聳立出來的山岩上,望著肖烏野率領一萬大軍出圍壤丘直接進入義安兵的合圍之中。站在這裡只能望見山下黑黢黢的五塊巨大的黑影混到一處,激烈的廝殺聲混雜在腥熱的風中送到耳畔。
越世衡說道:「如此混戰豈非正合顏遜的心意?」越斐雪目光灼灼,默無言語,看了一刻,說道:「肖烏野已立不敗之地。」越世衡說道:「怎會如此?」探頭看下去,卻限於自身修為,視野不及遠,暗道:難道戰場之上還有什麼玄機不成?越斐雪說道:「顏遜只以為場面愈混亂對他愈有利,待肖烏野領兵進入合圍之中,便令四路義安兵擁將過去,接觸之後又催促外圍兵卒向內擠壓,欲使兩家兵卒完全混在一起。」越世衡說道:「混亂之中,旗鼓火炬號令完全沒有作用,無法視遠,將不見兵,兵不見將,便是有最完備的陣形,在黑暗中也是一衝即潰,普通軍士又無法在夜色中辨認敵我,只能胡亂砍殺一通,父親為何以為肖烏野已立不敗之地?」
越斐雪說道:「夜戰最危險之處有二,你已知曉,其一無法通過旗鼓角號等物傳令使全軍行止如一,其二普通軍士不辨敵我,亂陣則難免自相殘殺導以致崩潰。我暫不知肖烏野如何在暗中傳遞軍令而不被敵所擾,但是辨認敵我之法卻甚是簡單,只是事前無人能夠想到罷了。」越世衡問道:「南閩軍如何辨認敵我?」越斐雪說道:「南閩軍兵卒進入合圍之中便站在原地不動,靜則友軍,動則敵軍,豈不是簡單之極?」
越世衡極目望下去,似乎能看得見無數沖入南閩軍陣的義安兵卒身遭馬戟殘戮。
正在此時,山下戰場傳來富有節奏的吶喊聲,「嗬嗬」之聲,初時從混陣的中心傳出,低沉而單調,從喉嚨深處迸發出來的古怪音節,彷彿野獸在深夜裡嘶吼。
越斐雪說道:「肖烏野如此傳令,確實奇妙。」
越來越多的人從喉嚨深處迸發出「嗬嗬」之聲,吶喊之聲漸漸雄壯起來,響徹整個戰場,整個戰場在某個瞬間動了起來,向南壓過去。
越斐雪陡然戟直背脊,說道:「顏遜為解心結,搭進去無數條性命,真是痴人。戰局已定,無法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