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邑襟江濱海,向東越過十數里洋面,有數處沙洲,其中以東布洲、壺豆洲成陸最早,地也最廣。東布洲,東西六十里,南北四十里,位於青埔東南、延陵西北,隔海相望不過六里水域。壺豆洲,東西八十里,南北五十里,位於延陵東側偏南,隔海相望二十里水域。普濟匪事鬧得凶的時候,這兩處沙洲上人跡漸絕,荒蕪了數十年。東海之戰結束之後,普濟勢力漸弱,無力侵襲此處,後來徐汝愚在雍揚推行置縣策,在青埔與延陵之間的近海處,置海陵縣,轄東布洲;又在壺豆洲上置靜海縣,轄壺豆洲,遷民到兩處沙洲上墾荒、煮鹽。
這幾年來,在海陵西側海域之中的東布洲新置了三水縣。徐汝愚兩年前在此時,沙洲與海陵的陸地之間尚有六七里的海面,此時海面已變成里許寬的清流,清流的兩岸是二三里寬的灘涂,其間青葦茂盛,時有白鶴從青葦間鑽出,衝天飛去。
沙洲與海陵的陸地各橫支出一道巨大的攔潮堰,攔潮堰沒有合龍,當中巨大的缺口吞吐著洶湧的海潮,由於攔潮堰的存在,湧進沙洲與陸地間的海水要少許多,澎湃洶湧了幾里路,就讓兩側的灘涂給約束成碧流。這樣的攔潮堰往南還有幾道,只待到秋季,海水退到最低,將最里的兩道圍堰合龍,用風力水車將海水車出,就是填得數以百萬計的良田,也能將東布洲真正的與陸地連接在一起。
現在只要避開汛期,利用兩邊的圍堰,東布洲與陸地相距也不過兩里許,遠遠比不上靜海與臨江之間江水寬。
靜海水營的基港就在靜海境內,靜海府的治所卻在延陵城內。然而出入江水的商船在前往雍揚之前,大多會在靜海停靠一夜後再去雍揚,靜海置縣不過兩年,卻有超過延陵縣的勢頭。置海與延陵之間的海域寬達二十餘里,雖然說海域枯潮期會露出大部的地面,然而圍堰填海卻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要調動數以十萬的人力才行。
鍾籍頭戴青紗帽,身穿褐色寬衫,站在荒廢掉的海堤上,眺望衝天而去的白鶴,幾縷悠悠白雲橫在眼前,心裡想著靜海圍堰之事。轄境之內荒蕪待墾的良田無數,江寧那邊對於填海之事並無太大的興趣,何況動用這麼多的人,所耗財力也讓人乍舌,如今正是制霸天下的時機,多餘出來的財力也不投到這上面來。
狄義達在旁邊說道:「青鳳大人來靜海,雍揚大小官員都恨不得能分身過來巴結,你卻避到這邊。」
鍾籍看到狄義達一眼,說道:「圍堰沒有合龍,大潮就湧來了,我如何放心得下?再說大人卻非我巴結就巴結得來的。」
狄義達笑而不答,他本是靜海屯田的小吏,得鍾籍賞識,收在身邊,任為支度錄事。
將帥官佐請錄事、書記,以為幕僚,相當於門客,能參與政事,卻非正式官員。狄義達為鍾籍慕府支度錄事,協助鍾籍管理靜海府支度錢糧之事,但是靜海府另有實授的支度椽吏。
鍾籍見他斂起的笑眼似藏著別的意思,問道:「義達心中所想何事?」
狄義達說道:「我在想子籍所想之事。」
「哦?」
「我在想青鳳大人會不會突然有了興緻到這邊來瞧一瞧。」
鍾籍笑了笑,點頭說道:「即便不圍堰造堤,這處的海域過上個百多年,也會漸漸變成陸地,倒是我們顯得心急了一些,何況大人未必關心這樣的小事情。」
狄義達說道:「越郡與東海並稱天下糧倉,但是近年來戰事不斷,倉中無積粟,青鳳大人大概正為這樣的事頭疼。」
鍾籍見他突然說及此事,心裡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的說道:「配田免田稅三年,這三年的糧草空額除了軍屯所得之外,便是吃倉中積粟,軍事行動頻繁,軍屯所得有限,倉中積粟漸空,果真讓人頭疼啊。」
狄義達說道:「割據江寧,糧草自然無缺,若是要爭霸天下,卻要未雨綢繆,不過卻不是我這等小人物關心的。」
鍾籍正色說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義達雖然出於田畝,然而胸中自有丘壑。我在此觀潮,然而我焉會避而不見大人?范陽諸家南歸江寧,大人既然迎到靜海,自然不會在意多走兩百里路到這裡來迎。到時我會將他引見給大人,這倉中積粟之事,義達卻要考慮詳細了。」
狄義達別過頭去,待臉上的羞愧之色掩去,方轉過頭來,說道:「我心中所思皆非熟慮,藏拙不及,哪敢拿出來獻醜?」
鍾籍卻不為意,說道:「梅大人隨大人一同前來,到時我將你引見給他。」
狄義達說道:「義達以為除江寧之外,可擇兩三處富庶且通達之地建倉,有別於府治的官倉,當直接隸屬於長史府管轄。」
府治所的官倉歸政事堂支度曹管轄,只有駐軍所在城池設置的備糧倉歸長史府管轄,如果所建之倉直屬於長史府,將純粹用于軍事。
狄義達繼續說道:「有水道通行天下,遠千里而不覺難,選擇富庶之地,倉廩易實,以軍屯為根本,不害民生,武陵山以前,為江寧之縱深所在,可在東陽建倉,急調可從海路走,百萬石糧草,旬月可至江寧;清江富庶田地不多,然而屯丁分布最廣,可在溧水建倉,急調可從清江水道走,五日之內可至江寧;靜海土地膏沃,屯丁也多,可在海陵北建倉,日後所需,海陵倉可入江水、也可入淮水,也能從海路調往各地。此三地倉,不僅積米粟,也要積刃器,倉城可另設匠戶營,匠戶營所出,也盡入倉中,以備他時之需。」
鍾籍沉吟片晌,說道:「大人當志不止江寧,東陽倉以備急時,溧水倉以備南平,海陵倉以備北征,大人若不來海陵,我當上表,由你去江寧直呈青鳳府。」
狄義達想到自己抱負終有能夠施展的機會,掩不住一臉興奮,推山拜倒,說道:「義達多謝府君栽培之恩。」
鍾籍說道:「江寧素來重視民間賢才,為大人選能吏,乃是各地官佐的職責,適逢江寧選司習填各府吏事,義達支度錢糧之才,少有人能及,我有心將你留在身邊,卻不敢害大人之事。」
正說話間,一名小吏費力爬上廢堤,隔著遠便喊:「青鳳將軍一行人日前乘海船北上,將在三水迎接范陽諸人,請府君前往三水相會。」走到近處,將延陵城發出的信函,遞到鍾籍面前。
鍾籍拆開一看,對狄義達說道:「大人專留出一日,要在三水會靜海賢才,你與我渡海過去吧。」
狄義達望著眼前的清流,暗道:這還能喚之為海?想到就要面見東南的霸主,既興備又有擔憂,一時惶惶不安起來。
東海會戰之時,鍾籍以延陵幫會首的身份參與雍揚城的防守,徐汝愚出任雍揚都尉,鍾籍出任延陵統制,隸屬其麾下。那時只覺得他才華橫溢,世人所莫及也;悲天憫人,承大儒徐行之遺風。兩年前,徐汝愚從清江直下雍揚,重掌雍揚軍政,行置縣策,鍾籍卸軍權,改領靜海府,那時徐汝愚身上有著凌厲讓人屈服的氣質。這時再見,徐汝愚已是名副其實的東南霸主,凌厲咄咄逼人的鋒芒已然斂去,望之如雄山大壑,沉靜而雄峙。
鍾籍領著靜海從民間備選的數十名,說道:「大人求賢若渴,奈何靜海都是新辟之民,只怕讓大人失望了。」
梅鐵蕊望著擠擠挨挨站得滿堂的人,嚇了一跳,雍揚乃是大府,許亭易從民間察舉賢才不過二十人,倒是鍾籍在靜海這荒僻的地方,二年時間倒能挑出五六十人來,將這三水縣狹小的官衙擠得滿滿當當。
徐汝愚揚眉站起,說道:「官衙狹小,不如將坐席一通撤掉,子籍,還煩你一一代為介紹。」
眾人見徐汝愚要與眾人一道站在堂上,都推說不敢,臨末,梅鐵蕊、許伯英等人將坐席撤掉,與靜海眾人一齊站在堂上,地方才顯得寬敞些。
鍾籍指著狄義達說道:「狄義達,祖籍廣陵,現任靜海支度錄事,擅錢糧支度,三水圍堰填海,不用靜海府倉出粟,其謀算之功,尚有長平倉表待進,問詩書卻不及鄉野村老。」
徐汝愚見狄義達年近三旬,微須紅面,棕色長袍上濺有幾點泥印,問道:「填海之事,我略有聽說,卻不知其詳情,望狄先生不吝賜教。」
狄義達初入堂中之時,心湖如遭風襲,波瀾洶湧,這時迎上徐汝愚清亮的眸子,倒不覺有多麼驚慌,排開眾人,站到諸公面前,說道:「三水、靜海未成陸之前,延陵、青埔兩地低陷,海潮湧來,常浸灌百里,築攔潮堰,百里之地無虞海潮侵襲,又得萬傾良田。三水、置海漸成陸,大潮都讓沙洲擋住,青埔、延陵處的攔潮堤漸廢,下民因攔潮堤得田所想,上表鍾大人,在三水與海陵之間圍堰,將堰中海水排盡,使三水與海陵陸接,又能得萬頃良田,以造得之田酬工,故不需府倉出粟。此時四道圍堰尚未合龍,但是此處海潮以春未最洶湧,我陪鍾籍從圍堰過來,待到秋後合龍,應無礙。並且原攔潮堤下十萬畝田,已能耕種。」
徐汝愚點點頭,說道:「舊朝時,李君度出吳州,築圍堰填震旦湖,得良田萬頃,一時傳為佳政,其後歷任吳州都尉,都以圍湖造田取政績,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