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堡雖曾整茸,卻依舊顯得殘破不堪。
獨臂營尉周世隆領隊返回來建安堡,鄭夢淮領著數人站在大漳溪畔的高石上遠眺。
「大人與馮將軍怎麼沒有隨軍返回?」
周世隆對徐汝愚縱匪越境猶存不滿,見鄭夢淮遠遠問來,沉聲應了一聲,並沒有回答,兀自領著進入堡中。鄭智享策馬過來,將逐匪的詳情向鄭夢淮等人一一稟明。
鄭夢淮沉吟片晌,對周世忠說道:「大人自有所慮,縱匪過境除欲擒故縱之外,怕是另有所思。大人待人寬和,但是你我均需維護他的威嚴,不容下屬稍侵。」
鄭夢淮不但是漳州主政,且是周世忠兄弟的父執之輩,這樣的話說得已是極為嚴厲。
周世忠惶恐謝罪道:「三弟莽撞了,我加以申斥的。」
「申斥倒未必,他畢竟是驍衛營的一員大將。」鄭夢淮待要再說什麼,卻見徐汝愚與馮遠程在數十精衛的簇擁下,徐徐向這邊行來。
鄭夢淮與周世忠下了高石,迎了上去。
徐汝愚與他們寒暄數句,便沉默不言,徑向堡內走去。
周世忠更加忐忑不安,以為他是為世隆失禮之故。
鄭夢淮卻知是因為別的緣故,將馮遠程收到一旁,小聲詢問發生什麼變故。馮遠程攤開雙手,以示自己一無所知。
眾人進入議事堂里,徐汝愚對當值的屠文雍說道:「將地圖拿來。」
屠文雍從青瓷束頸高瓶中取出漳台地區的地形圖捲軸遞過來,徐汝愚接過,在長案中展開,目光在地圖上遊離不定,過了片晌,才說道:「不是這張,拿漳州邑的地圖來。」
屠文雍心中大驚,徐汝愚看了半晌才發覺地圖有誤,顯然他的心思剛剛不在地圖上面,什麼事情會讓他分神至斯。
鄭夢淮等人也發現異常,心中俱是十分擔憂:北方數郡大旱情已顯,汾郡、秦州、幽冀三郡大部分地區,自開春以來滴雨未降。特別是汾郡、幽冀北部地區,去年因為糧價異動因素,荀家抽取重稅,已出現熬不過春荒的大量流民向汾中、汾南地區擁去。雍揚在徐汝愚的嚴令下,未雨綢繆,藉助長河幫的漕船大量向幽冀運糧,但是對於汾郡則鞭長莫及,亦無餘力。在行《置縣策》之前,汾郡民眾大多為世家的附民,世家自然不容附民隨意流失,出糧濟荒也是水到渠成的事。《置縣策》集權之要中最重的一條就是削弱世家對民眾的人身控制,在施行《置縣策》不足三年的汾郡,僅荀族一家,又有多少能力抵禦這樣的大荒災?
徐汝愚二月初意識到北方可能出現大的旱情之後,就寫信讓宜觀遠向荀家建議:暫停在汾北地區施行《置縣策》,允許汾北地區的世家鄉豪自行修建塢堡組建私人武裝,以此加強汾北地區針對呼蘭人的武備。
不知荀家出乎何等考慮,非但未納此議,又從雍揚與幽冀之間的行為之中,猜測出宜觀遠與徐汝愚之間的關係,於三月春末罷黜宜觀遠汾郡郡丞之職,將之驅逐出汾郡。
此來,特別宜觀遠孤舟往清江,《置縣策》出自徐行之手的秘密大白於世,世間嘩然一片,特別今春北方旱情日顯,世人風議徐汝愚拋出《置縣策》乃是顛亂天下,有所謀也,令人無從辯白。不僅較徹底施行《置縣策》的南平、汾郡傳檄責譴徐汝愚包藏禍心,以此轉移郡內因置縣策而產生的矛盾,秦州的內廷,肅川、成渝、永寧、晉陽、越郡、南閩的世家為阻《置縣策》在境內繼續施行,更是大加責譴,便是東海與幽冀兩郡的風議之聲也不弱。惟有雍揚與清江境內,由於徐汝愚果然堅決,除去應然的潛流之外,表面上並無動靜,卻是雍揚、清江兩地受益的民眾,擁戴之聲依舊,令徐汝愚稍感寬解。
令人頗為意外的,南寧世家並沒有什麼消息傳出。南寧此時的靜默不僅令世間驚詫,更令南平戒心大起,不得不在南平南境與志寧的交界的黔山北麓陳列重兵。
宜觀遠赴清江宣城,徐汝愚與邵海棠、許伯英、蒙亦、叔孫方吾、彌昧生、宜聽雪數人相迎於鳳陵渡口,隨行的只有百名精衛。
宜觀遠望著一行故人,既是欣慰,又是辛酸,哽聲說道:「觀遠無能,累及徐公與汝愚聲名受損。」
相別不足三年,宜觀運鬢髮皆是霜白,容顏溝壑顯出他獨自一人在汾郡的艱辛。宜聽雪因為氣氛之沉鬱,拘束的跟在宜觀遠身後。
邵海棠說道:「天下卓識之人當然識得徐公與汝愚一片赤心。」
徐汝愚喟嘆一聲,幽然說道:「不要這聲名也罷,省得為其所累。」
這話傳到雍揚,幼黎聽了心酸得落下淚來。
雍揚、清江能知道徐汝愚心中痛楚的不乏其人,邵海棠、梅鐵蕊、宜觀遠諸人是心思靈巧到極的人物,但是他們心中未免沒有慶幸:徐汝愚終於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宜觀遠暫居客卿之首席,指導雍揚、清江兩地《置縣策》的推行。徐汝愚領宜觀遠見過雍揚諸人便隻身返回漳台,主持此處與普濟、南閩膠粘的軍政大局。
自從議定政事堂以雍揚為主,幼黎更加無法從雍揚脫身,只是擔心徐汝愚心中獨寂無法排遣,才將珏兒遣去漳台,照料徐汝愚的生活。
這事只有鄭夢淮等人知曉,幼黎予他的信中要他暫時瞞過汝愚,免得他出言拒絕。
鄭夢淮略知灞陽之難後徐汝愚的經歷,知道現在能寬慰徐汝愚心中寂楚的人也只有當年幼黎花舫的成員,只是珏兒乘舟乘車還要三五日才能趕到漳台。
徐汝愚埋首地圖之間,並沒有注意到鄭夢淮的失神,指著地圖自顧自的說道:「漳州只有這處缺口。」
鄭夢淮循著他的手指之處,目光移動。
閩中山可算得上武陵山在南閩境內的支脈,從武陵山往南直至泉州北境,長達六百里。雲嶺在南閩與南寧交界的支脈又名臾城嶺,往南直至莆田的北境,長達千餘里。臾城嶺(雲嶺南支山系)與閩中山幾乎平行南向,夾在兩條大山系之間的狹長平原,成了通往南閩腹地泉州及莆田的大通道。此通道上有三處險隘,一處為武陵山的出口:青楓峽,一處為漳州城,一處為漳州南的永嘉堡,從永嘉堡往東南則是南閩的腹地,除去幾座堅城,並沒有險峻難以逾越的天塹地障。
徐汝愚手指之處乃是漳州城與永嘉堡,那裡的閩中山有一處缺口使得漳州邑與龍岩邑相通。
徐汝愚在漳州主持軍政以來,潛行涉足南閩北部各處,對地形熟恁自不需自己再加解釋,但看到徐汝愚臉上露出難得遲疑神色,鄭夢淮還是對此處地形加以解說:「此隘如巨虎吞口,故名虎吞峽,窄處也有二里寬,兩邊的山勢先緩後促,直至峰頂已不能攀越,卻非伏兵之處。」
徐汝愚自言自語道:「二里的寬處,一萬精銳未必封得死。」
鄭夢淮吃了一驚,抬頭卻見徐汝愚眉頭深蹙。
俄爾,徐汝愚抬起頭來,清亮的眸光停在鄭夢淮的臉上,說道:「鄭公以為入夜潰走的海匪將往何處?」
鄭夢淮微微一怔,對此徐汝愚早有「重施故計」的評判,自己再愚,也能有所觸動的想到海匪將往何地,恍然悟得徐汝愚不過要自己堅定他所猜疑,待要開口說來,卻見徐汝愚抬手阻之。
徐汝愚環視左右,徐徐說道:「此議絕密,相關人等留於堂中議事。」
屠文雍乃是營尉參軍職,躬身欲隨左右退出去,徐汝愚伸手擋、攔下他,說道:「即日擢屠文雍為校尉參軍。」
校尉參軍比營尉高上一級,自然有資格參加絕密之議,屠文雍知道徐汝愚定有重要決議,也為自己能連升兩級而心情激蕩。
待眾人重新坐定,徐汝愚方將目光轉到鄭夢淮的臉上。
鄭夢淮說道:「眾青楓峽出武陵山,往南只是漳州城與永嘉堡是天塹地障,永嘉堡往南便可以直抵南閩腹地。宗政荀達即使不知道永嘉堡已然暗投我方,對永嘉堡的戒心也不會弱,特別我軍在青楓峽口建城,宗政荀達的目光自然會看到閩中山與臾城嶺夾峙的大通道對南閩的危險,當年琉球匪首林鳳也曾想打通這條通道,只是在永嘉堡受阻。」
屠文雍首次得聞永嘉堡乃是己方勢力的消息,剎那間隱約猜到些什麼,卻十分模糊,聽鄭夢淮繼續說下去:「永嘉堡乃是馬族私堡,特別是南閩以《置縣策》攻詰我方以來,更無理由明取永嘉堡,藉助普濟海匪不過是宗政荀達他重施故計,只是這兩千海匪非免太單薄了一些。」
屠文雍以營尉參軍之職有許多機密未曾與聞,只知永嘉堡只有馬族八百堡丁,現在見鄭夢淮如此說,才知道徐汝愚在漳台主持軍政數月以來,雖然表面無波,但是從去年年末到這時已有五個月,暗中準備了許多。
永嘉堡便是一處奇招,只是永嘉堡被夾在漳州城之後,漳州城中駐有一萬宗政族的精銳,並且宗政家駐在龍岩兩萬精銳可以通過虎吞峽迅速插到漳州城與永嘉堡之間,令永嘉堡這抬奇招沒有發動的機會。
屠文雍難消心中疑惑,卻見徐汝愚的眼眸出奇的清亮。從暗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