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五十四年春,徐汝愚向滯留在泉州的許伯英、子陽秋髮出召回函。
身為南閩郡尉的宗政季望回想起輕流遞交文書時冰冷的眼神,心頭微悸。
宗政凝霜的眸光凝在空處,穿軒過室的輕風吹皺湖絲的華服,彷彿春水上的漣漪,從她雍容秀美的面容上,看不出內心的波動。
二十七年來,南閩的高官厚祿留不住他,自己的絕世容顏留不住,他甘願受盡顛沛流離之苦,也要掙脫世家高門的溫柔鄉。
宗政季望沒有注意到宗政凝霜的失神,自顧自的說道:「閥上不在泉州,郡主倒給我一個主意。」
宗政凝霜幽嘆一聲,說道:「徐汝愚真的將南閩視為無物嗎?若是泉州不放人,他會做出什麼出乎意料的舉動?」
「許伯英地位之崇,邵海棠尚比之不及,我們若是強行扣留,實難預料徐汝愚會有何反應。不過,驍衛營已調到漳台與龍岩的邊境上,武陵山中也有大軍集結的跡象。不過溫嶺城尚且駐有普濟島的三萬精銳,這三萬精銳不僅威脅清江府的東部,還因為溫嶺與漳台僅隔著武陵山,這三萬精銳可藉助水營戰艦在一日之內渡海而襲漳台,徐汝愚焉能不知清江與漳州的輕重,他斷不敢繼續向漳台增兵的。驍衛營只有五千眾,加上漳台的一千殘兵不會有什麼?」
「既然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三哥為何還不回泉州?」宗政凝霜幽然輕嘆,「他們父子都不是好揣度的,不然公良友琴也不會兩次折在他的手中。宗政家向來自安於南閩,許伯英與子陽秋去年七月來南閩商議茶馬商道之事,我看並沒有什麼惡意,對許伯英是放是留,你心中已有了主意,卻跑過來問我的意見,不過是方便將來出紕漏時將責任推到我身上。你們的所作所為,我一個婦人家是揣摸不透的。」
宗政季望臉色訕然,說道:「閥上不在泉州,泉州的事無人能做得了主。許伯英的態度相當堅決,明日便要離開泉州北上,快馬去詢閥上的意見已是來不及了,這才來郡主你的,季望擔了這麼大的責任。」
「南閩又不是我宗政家一手遮天,還有顏家呢,他們怎麼說?」
宗政季望猶豫的看了她一眼,遲疑的說道:「月初時,徐汝愚突然造訪漳州都尉府,這之後,消息傳回泉州的第二天,顏卿義就回莆田養病去了。我去顏府問過,都推說顏卿義不在泉州,凡事有我宗政家做主就可以。不過與顏家一直交好的張族張義山卻過來說些兩相往來不斬來使的話,看來顏家也是這個意思。」稍稍猶豫了一下,還將心底的話說出來,「徐汝愚既然任用鄭夢淮主持漳台事宜,那麼表明青焰軍與南閩世家就沒有轉圜有餘地,顏家也撇不了干係,現在自不容他明哲保身。」
宗政凝霜輕笑起來:「與徐汝愚沒有轉圜有餘地怕是只有我們宗政家吧。徐汝愚如此強硬的態度才使得別的世家急於撇清關係,顏家不是忌憚徐汝愚,而是忌憚三哥。」
宗政季望微微一愣,轉念間就明白過來了。
當初為防止徐汝愚與漳台的世家勢力相互勾結,定下引匪驅民一策,卻不是要將漳台變成一片焦土。
許伯英與子陽秋入南閩之時,眾人都推測徐汝愚的目的在於極可能是尋求共同應對普濟海匪的途徑,而非與宗政家爭取對南閩的控制權。但是南閩世家中有多少能與普濟島撇清關係?且不論轉經普濟島的海外貿易獲利頗豐,便是各家享用的奢侈用品,無不是從普濟島轉運來的。徐汝愚意在重開茶馬商道,南閩世家就無需藉助普濟島這條見不得人的路線,若真將公良友琴滅了,宗政家的商船自然可以堂堂正正的抵達雍揚進入貿易。
不過憂心漳台的世家會過分的傾向徐汝愚,才決心引普濟海匪侵漳台武陵等地,將這幾處的民眾都驅趕到漳州以南地區,使得徐汝愚在漳台無所得。
誰也不曾想到閥上能有如此決心把漳台變成一片焦土,將南閩世家推到與徐汝愚完全對立的位置上。與初入清江府時完全不同,徐汝愚不僅沒有被已成焦土的漳台嚇倒,更是毅然決然的直接出兵進入漳台。
青焰軍進入漳台之後,首先肅清武陵、漳台流竄的海匪,並以配田之舉吸納各地的民眾遷往漳台、武陵。南閩民眾對漳台的匪患心有餘悸,不過位於漳台背腹的武陵則相對要安全許多。這都是徐行二十多年前為徐汝愚打下人脈基礎,南閩民眾對徐汝愚信心顯然要比對其他世家強上許多,不僅普通佃農想方設法的北遷,以期在武陵、漳台獲得屬於自己的田地,近來泉州世家的附民也多有逃脫的。徐汝愚能如此迅速的影響泉州等的民眾,想來他已在南閩各地形成一定規模的情報網。
在漳州城與永嘉堡之間滯留的近十萬流民因為徐汝愚的緣故,也停止南遷的異動,靜待顏遜打開北上武陵的通途。更有甚者,從險峻巍峨的雲嶺借道返回武陵。徐汝愚隻身造訪漳州都尉府,便是警告顏遜莫要出兵在雲嶺之中阻殺冒險北上的民眾。
雲嶺的主山脈位於南寧與荊郡之間,漳州與泉州之間的山系不過是其支脈而已,但是這支脈也要比南閩境的陵山高峻許多,成為軍事上無法逾越的天障。三苗族人主要分布在南閩與荊郡之間的雲嶺之中,在南閩與南閩之間的山系中只生存數萬三苗部族。
南閩與南寧之間的雲嶺,道阻且險,原非南閩北部的閩中山可比,且有可能遇上對漢人相當敵視的三苗族人。能藉助雲嶺北上武陵的流民能有幾何,顏遜本不會為此分心,加上清江最精銳的清江騎營一直在武陵南部活動,顏遜更不可能派遣小批的兵牟前往雲嶺截殺北遷的民眾。
徐汝愚與鄭夢淮突然現身漳州都尉府給顏遜造成的震憾是外人無法理解的,圍殺徐汝愚的念頭在顏遜心中生了又滅、滅了又生,待徐汝愚飄然遠去,顏遜才發覺汗水浸濕襖袍,想起自己當年與鄭夢淮等人一同被南閩儒生議為南閩四傑,不禁心生沮喪。
宗政荀達與宗政凝霜在南閩郡王府商議許伯英與子陽秋的去留問題,顏遜與顏卿義也在泉州北部的一處私邸里商議此事。
顏卿義對顏遜秘密返回泉州的行為頗為意外,徐汝愚現身漳州都尉府的事情已經足以令宗政荀達心中生梗,若是被宗政家的眼線得知顏遜秘密返回泉州,豈不是疑心更甚。
焉知徐汝愚現身漳州都尉府的用意不在於此?
顏卿義眉頭輕結的說道:「子遜,你回來得莽撞了。」
顏遜微微一怔,過了半晌,賭氣的說道:「我的都尉之職,本就名不符實,我數月不去漳州軍營,也無人來催問,離開兩日無關緊要的。何況此時距徐汝愚現身漳州都尉府已過去旬月。」
「你可知徐汝愚對身在泉州的許伯英與子陽秋髮出緊急召回函,這是召回函的抄本,剛從郡王府遞出來的,你看看。」
顏遜讀到「……焉能淹留他地而不務本職,便是血濺五步也要去此辱……」時,心中一驚,這分召回函卻是徐汝愚與許伯英之間的私函,不過言辭之激烈出乎眾人的意料。
顏遜遲疑的說道:「這份召回函似乎不似徐汝愚的本意吧,世人所傳聞的徐汝愚可是相當的儒雅俊逸,堪比當年的徐行?」
「你不是剛與徐汝愚照過面,怎麼還跟我說世人觀念中的徐汝愚?鄭夢淮經歷滅禍之禍,又是怎樣的一副模樣?」
鄭夢淮只是靜默的眼神注視著自己,徐汝愚卻是傳聞中的那般泰然自若,並無身處敵境的緊迫,也正是他的那分淡定,使得自己不敢輕易下令圍殺之。
顏遜如夢囈般的自語道:「傳聞並無誇張之處,所以我才懷疑此函不是出於徐汝愚的本意。聞聽徐汝愚御下不是十分的嚴謹,徐汝愚不在清江府與雍揚府的時候,梅鐵蕊、邵海棠等人都可以借用他的名義從權處置緊急事務,這信函可以是清江那邊直接發的,而採用私函的語氣,莫不是要我們理解為是徐汝愚的本意。或許徐汝愚本人對南閩世家的敵意,不似此函所敘的那般強烈……」只是最後一句話說得自己也沒有底氣。
「一廂情願罷了,徐汝愚任用鄭夢淮,南閩與徐汝愚再無轉圜的餘地。南閩的底細,你我最清楚,號稱七萬勁旅,真正能與中原雄師爭勝的又剩多少?」
南閩有武陵山、雲嶺與外界隔絕,不憂強敵入侵,又因南閩百年前還是蠻荒之地,經濟農耕都遠遠不及內地,自然武備也鬆弛。宗政家集一郡之力,尚不能解決為患數十年的匪患,可見南閩的實力遠不能與其他各郡相提並論。
徐汝愚能取得百夷一族的擁護,是最出乎世人意料的,這卻是徐汝愚在清江崛起的關鍵的因素。此來,武陵山對徐汝愚而不再是天障,而是俯視南閩大地的險峻據點,令宗政荀達與顏卿義從此惶惶不得安寧。
徐行無敵的用兵印象已深深印在南閩眾人的心中,徐汝愚如彗星般崛起的事實,又加劇南閩眾人心頭的震憾,便想出焦土之策,欲使徐汝愚棄南閩而北向與中原諸雄爭勝。在顏卿義的心中,是無法認同徐行與徐汝愚的信念的,他甚至以為徐行當年拒絕鳳竹府都尉職是有著更大的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