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第五章 佐領之制(下)

星空詭艷,淡墨的浮雲流卷不休,眉月淡淡光華欲收。

高岩之下,聽濤亭中,容雁門垂手而立,微微斂起的雙眸籠上一層月華似的光華流溢,使得淡漠的臉龐立時無比生動起來,卻予人一種從周圍環境突兀而出的感覺。

夜風襲來,淺藍色洗得發白的長衫微微掀動。

「唉。」一聲嘆息傳來。

一個無比雄碩的差比容雁門高上半個頭的灰衣身影緩緩從亭外的蒼岩上立起,向亭中走來。

灰衣人身上透著淡淡的光暈,夜月下的聽濤亭立時鮮明起來。

容雁門神情恭謹起來,身子微微側過來。

「五十餘年前我斂去殺伐之心,卻終究勘不透塵世迷途之心。」

「都是弟子連累師尊。」

烏衣人淡淡一笑,說道:「傅縷塵名中雖有縷塵吹影逆天之意,修的卻是順天遁去之法。我承天機之姓,行的卻泄露天機之事。傅縷塵不會勘不透天象,卻能坐歸東陵不理世事。天下棋攣,最終誰能佔優,真讓期待啊。」

容雁門絲毫不為他露出如此強的爭勝之心震驚,天機雪機修的是千古逆流訣,雖然上窺武道至境,爭勝之心卻是愈旺,然而天下能與之一較長的只剩下三兩人物。

容雁門聽見天機雪秋這麼說,也就閉口不言。

師尊應自己所求,運用千古逆流訣,感應星象,去預測最近幾年內的氣候變化。發動玄功損耗甚巨,最是折損壽數,師尊卻輕描淡寫的略過不提,容雁門淡漠的臉龐微微一黯,說道:「弟子讓師尊為難了。」

天機雪秋說道:「我所授的眾徒中,以你與徐行兩人天資最是出眾。徐行與傅縷塵相遇旬日,便得了心障,十數年修行的千古逆流訣散去,成不諳武學之人。千古逆流訣乃是心意訣,心志不堅,功力便會消退許多,入了心障就會有散功之虞。你習此訣時,心懷光復舊朝之志,光復的決心也就影響了你的修行。超脫而去終是太過飄渺了,『薪盡火傳也』,這才是正道,我就再損些修行助你,也是甘願。」

容雁門雖得他如此允諾,卻無半分興奮。師尊數十年前放棄光復之念,才贏得如崇高地位,如今為了自己,毅然再試塵劫,讓人心中凄慘。然而容雁門知道,除非自己冒著散功之險放棄復辟之舉,否則難改變師尊決定。

四十年前,傅縷塵途遇徐行,見他天縱其才,卻有恨世之念,此乃他幼年凄涼身世所致。傅縷塵與之相伴旬日,將他的暴戾之氣化去,無意間也將他修習十數年的千古逆流訣化去。

徐行卻不在意武學得失,專致於學術,辭別師門、遊學天下,終成當代名士。

容雁門想起師門秘辛,心中不由泛起一股苦意。

天機雪秋神情淡泊的說道:「傅縷塵四十年前化去徐行的千古逆流訣,使他離而去,兩年前又授徐汝愚大道澤生,成了你光復途中的最大障礙。」忽的輕笑兩聲,繼續說道:「我們三人被世人尊崇為三大宗師,卻為了維持各自的神話,不得不假手別人爭鬥,終是落了下乘。」

「徐行千古逆流訣散去,就再未習武,才有灞陽城下的奇禍,傅縷塵為何不會因此授徐汝愚『大道澤生』?」

「徐行之事不過天道流轉中的一瞬,傅縷塵不會因此留下心障。內廷無力阻你,蔡、旬、谷、霍四家各懷異心,傅縷塵怎會不另想他途。徐汝愚極可能身兼徐、吳兩家所長,怎容他不動心?」

容雁門不敢妄加評議,只是心想:徐汝愚縱是天資天賜算無遺策,卻終究勘不透未來虛緲之事。

旁人不知《置縣策》出自何人之手,我焉能不知?容雁門這麼想著,卻絲毫未曾透露出來。

宜觀遠投奔荀家,獻上《置縣策》,自然是希望荀家成為防禦呼蘭人入侵的主力,穩定北方四郡的局勢。徐汝愚前往越郡,也是希望在東南形成足以威懾南平的力量,遏制南平的復辟之心。

若真遂了他們倆人的意,南平復辟之舉極有可能成為水中月,一切都落到空處。

北方局勢力穩定,南平即使迅速攻佔晉陽、永寧兩郡也無濟於事。

晉陽、永寧兩郡山峻水急天下形勝,然而居中原之腹,利攻入而不利防守,南平復辟大軍若在這兩郡停滯不前,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新朝分散的各家勢力就會從容不迫的糾集在一個所謂大義的旗下,對南平勢力圍而攻之。

南平雖鎧刃甲天下,卻也無力與整個天下為敵。

容雁門想到這裡,臉上不禁流露出一絲殘忍的神色,天機雪秋看了,不由暗自一嘆,緩步踏出亭子,踩著夜露盈盈的青草遠去了。

梅鐵蕊面如槁木,一雙眸卻精光四溢,說道:「南平若真的行復辟之舉,北方勢必已經陷入大亂之中。可是蔡家踞幽燕之險,可拒呼蘭鐵騎;荀家背倚華淆之險,汾郡境內山河錯綜複雜,軍事重鎮與關隘重重,呼蘭人的鐵騎也難以盡情發揮。何況荀家行置縣策已有一年有半,汾郡局勢盡為荀家掌控,哪有這麼容易被呼蘭人所乘?」

徐汝愚遲疑的點點頭,說道:「我也這麼想。不過長河幫與東林會突兀之舉,讓人生出不詳之感。即使有些人想攪亂東南的局勢,長河幫與東林會也不可能這麼輕易入彀才是。」

雲清虛說道:「公良友琴兩次折在汝愚手中,雍揚便是有天大的誘惑,但是要趟這個渾水也必定三思而後行。」

徐汝愚謙遜一笑,說道:「雲伯伯謬讚了。」

張仲道笑道:「公良友琴鳥蛋都碎了半個,怎能不嚇人?」

撫州會戰乃是數萬人的大戰,雙方主將少有機會能夠相遇,張仲道終是沒有機會與公良友琴交手,心中一直遺憾。

尉潦卻不信張仲道的修為能達到公良友琴那種級別,在清江時對張仲道的這種憤憤不平總是不屑。張仲道當然知道他的心思,卻也如他所願,每次打他個汗流浹背。

清江眾人都聞之一笑,徐汝愚見張仲道此時笑著提起公良友琴還有難掩憤憤之意,莞爾一笑。

江凌天說道:「長河幫與東林會素來不和,卻又同時攪入雍揚局勢里來,不容我們不重視汝愚的預感。」

梅鐵蕊看了梅立亭一眼,梅立亭心領神會的站起來,說道:「也有穩妥的法子解此困局。」

眾人都望過來,看梅立亭說下去:「大人若有意天下,天下縱然大亂十年,但是換得永世安寧,也是值得的。」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震驚不已。

徐汝愚知道梅立亭當然無膽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梅鐵蕊借了他的口。看凌天、仲道臉上詫異的神色,顯然他們事先也不知曉此事,心中不由安慰,若是眾人一同合謀勸諫,徐汝愚便真是騎虎難下。

張仲道憤憤說道:「妄動干戈,民眾死了死、離了離,其中的苦卻是你們能想像的?」

梅立亭卻毫不退讓,說道:「大人有意天下,難道不是以拯民於水火為念?」張仲道雖然也只是統制之職,在眾人中身份卻高過梅立亭,與江凌天也能並駕齊驅,加上他天生霸氣,修為又高過梅立亭許多。梅立亭卻有此分膽色,讓梅鐵蕊暗中稱許。

張仲道怔然半晌,望著徐汝愚,說道:「我相信你,也跟著你。」

徐汝愚驀然站起,徑直走出廳去,將一干人面面相覷的留在廳中驚疑不定。

江凌天望向梅鐵蕊,眼中有質疑之意。

雲清虛說道:「是我讓立亭說這番話的。」

江凌天見岳父如是說,心中就是有疑問也不便說出口。

江幼黎緩緩說道:「這樣的話,邵先生也說過,汝愚未置可否,不過他的心思我能明白幾分。天下相爭,每每安靜不了百年,便又陷入動亂之中,數千年來彷彿無盡的輪迴,終是無法掙脫出來,汝愚心中怎能不作難?」

張仲道說道:「將士不過拿性命換活命的糧食,永世的安寧於他們又有何干?」

江凌天說道:「汝愚曾說過,成就了一世功名,榮枯了萬人血肉,扯出大義的旗幟,飲盡百民的血脂。」說到這裡,遲疑了一下,說道:「汝愚不願妄借大義之名,行的卻是大義之舉。」

梅鐵蕊見江凌天並無反對之意,毅然說道:「縱使汝愚無意,天下也難免大亂,汝愚置天下百民何地?」

「天下若有危厄,汝愚不敢惜此身。」徐汝愚踏入廳中,斬釘截鐵的說道。

梅鐵蕊正需要這話,長跪趨前,說道:「梅族若隨汝愚挽天下狂瀾。」

徐汝愚苦笑不已,未想到梅鐵蕊這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卻不能拒絕他,只得沉聲以應。

江凌天毫不猶豫的說道:「宿幫自我以降也願隨汝愚挽天下狂瀾。」

張仲道心中不屑梅鐵蕊所為,望了徐汝愚一眼,堅定的說道:「我相信。」嘆了一聲,稍頓大聲喝道:「力挽天下之狂瀾。」這一句話說道澎湃激昂,蕩氣迴腸,眾人為之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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