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
寬達里許的清江之上,數十艘東林會的大型商船首尾相接長達數里逶迤向宣城而行,午時抵達溧水河谷,沒有在宣城河港停泊,也沒有在溧水新港停泊,轉入溧水河道徑向溧水上游的台山駛去。
雲溪出武陵山二十里就是雲烏荒鎮,坍塌的夯土牆頭幾叢蓬草迎風倒伏。
子陽秋啞然失笑,子陽雅蘭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知道哥哥以牆頭草自喻,說道:「哥哥為族人考慮,誰能垢病?」
子陽秋沉聲說道:「世人皆以為青焰軍會退守溧水河谷,誰知他意在清江。公良友琴在樂清、金華、溫嶺三地還駐有近四萬五千餘兵馬,若能脫身進發撫州,青焰軍豈非一絲機會也沒有?」
子陽秋捏著徐汝愚的密信,指節勒響,心中猶豫不決。南面二十里處,在武陵山邊緣的密林里,潛伏著百夷萬餘精銳,此役若損,百夷一族從此以後就需受制於人。
徐汝愚在給子陽秋的信中要求百夷出兵雲烏荒鎮,窺測公良友琴後方,並窺防樂清方向的一萬五千匪兵,以候時機。
信中的語氣不容置疑,一改往日磋商的溫和,徐汝愚只給百夷一族留下兩條路,或者與其共榮辱,或者獨善其身。子陽秋苦笑不已,百夷現在哪有獨善其身的可能?
出兵之前,子陽全力主議出兵相助青焰軍,到了此時,卻又惶恐起來,陡然覺得身上重負如山。此時與子陽雅蘭領著精衛到雲烏荒鎮查探情勢。
子陽秋問道:「雲溪出武陵山,地勢陡下,疊浪如瀑,直到這雲烏荒鎮才潺潺而流,往下四十里都是平川沃野,這片土地真能為我百夷所有,日子就要好過許多。」
「樊徹與公良友琴早將我們當成青焰軍系的人馬,怎會容我們此時明哲保身?」
子陽秋苦笑一聲,說道:「我豈能不知這點?關於對明昔將軍血統的猜疑,出兵之前,我都悉數告之其他六位首領,商議一宿,總是無法揣測徐汝愚的意圖,卻也沒有否決出兵之議。」
子陽雅蘭神色有些黯然,這許多時日過去,徐汝愚對子陽秋的聯姻之議不加理會,令人更加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作為子陽家的兒女有著不可顧及自身的覺悟,即使有著不甘,也被深藏在某個角落。
子陽秋沒有看到雅蘭的異樣,繼續說道:「你與幼黎夫人走得甚近,她對此有什麼說法?」
雅蘭神色肅漠,淡淡說道:「夫人倒是問過一些。」
「哦,夫人怎麼說?」
雅蘭忽然心緒有些凌亂,遲疑的說道:「這次歸山時,夫人問雅蘭在山中可有悅己之人。」
子陽秋微微一愣,這才發現雅蘭黯淡的神色,有些手足無措,長嘆一聲,望向別處,半晌默默無語。身為子陽家的兒女哪有自己擇偶的自由?族人衣不遮體、食不裹腹,愛情真是奢侈了。婚姻本就是政治上的籌碼,子陽秋的髮妻是苗王次女,八年來自己從未讓她近侍,心愛的女子只能居於媵妾之位。
徐汝愚大概是婉拒了,難道明昔將自己身為百夷王室子弟之事瞞過徐汝愚了。子陽秋問道:「你是如何答夫人的?」
「如何答的?」夫人問那句話時,自己的心已經慌亂了,怎麼答的,卻記不得了。
子陽秋暗嘆一聲,說道:「你心中如何想?」
「雅蘭心中能怎麼想?」
「徐汝愚已經婉拒聯姻之議,你在山中真有相悅之人,此役結束,你就說給哥哥聽。」
子陽秋心中已經決心參與此戰,百夷終是脫離不了徐汝愚,也就不能拿雅蘭的婚姻與旁家勢力進行交易。雅蘭心中一陣迷惘,自己就這樣解脫了。
子陽秋嘆道:「徐汝愚或許看不慣政治聯姻才有此舉,卻非婉拒我百夷一族,你莫將此事透露給其他族人,免得生出風波。」
歷歷馬蹄聲響,子陽秋抬頭望去,遠處數百匹戰騎正向此處疾馳而來;子陽雅蘭雙眸一亮,雙頰染上一抹紅暈。
泯寨北側集結並整飭數日的八千流寇離開駐地向北面挺進,最近的一處民寨離此只有三十六里路途,步卒行進只需半日時辰。那裡未能及時遷入溧水河谷的民眾高達一萬六千餘人,民寨將士卻只有一千餘眾。
公良友琴漠然看了趙威胥一眼,片晌過後,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徐汝愚打的好主意,布下這個口袋陣,等我三萬大軍鑽進去。他卻料不得我與他在陣口相峙,只派八千山寨勢力去探他的口袋底。」
趙威胥說道:「即使徐汝愚攻下泯寨,也無法將我們封在撫州北面,徐汝愚怕是別有他計。」
「百夷萬餘精兵在武陵山雲溪澗口蠢蠢欲動,難道不是徐汝愚預留下來的封陣兵力?」
趙威胥心中不以為然,撫州北面尚有十多萬不及撤入溧水河谷的平民,徐汝愚怎會棄之不顧,將普濟三萬大軍一同封在撫州以北呢。趙威胥說不出徐汝愚向來愛民的話去反駁公良友琴,索性閉口不言。
溧水河谷、雍揚兩地的眼線近日送來的軍情看不出什麼異情來,倒是樊家在餘杭城秘密集結了一萬大軍,想來要混水摸魚。公良友琴清晨傳令金華城外的二萬大軍向溫嶺與樂清之間回撤,命令夜間就會傳至金華,三路共四萬五千兵馬相互策應,就不畏樂清城中的樊文龍能玩出什麼花樣來,越郡的局勢終要看玉案嶺這邊的走向。
趙威胥低聲說道:「八千山寨將士出發已有兩個時辰,玉案嶺中卻無什麼動靜。」
「那就攻破一兩處民寨,看徐汝愚如何在玉案嶺中安坐如素。即使他不願決戰,玉案嶺中一萬五千民寨士兵也會按捺不住。」公良友琴冷冷說道,眸中精光一閃即逝。
疾馳而至,尉潦不待駿馬躓住馬蹄,翻身下來,單掌一抹馬脖子,駿馬生生頓住沖勢,在他身側嘶鳴不已。
尉潦從懷中掏出一封帛書來,說道:「先生的密信,子陽你看。」
子陽秋接過帛書,看著信口已經拆過,疑惑的望了尉潦一眼。
尉潦哈哈一笑,說道:「先生只讓我領著清江騎營過來送信,心裡總想不透,故而……哈哈,你不會跟先生提這回事吧?」
子陽秋看到尉潦興高采烈的樣子就有點膽顫心驚,能讓他如此興奮的,定有硬戰要打。子陽秋匆匆閱畢,一臉凝重的將帛書交給子陽雅蘭。
子陽雅蘭看過徐汝愚的密信說道:「濟寨駐有二千名普濟寇兵,需在明晚之前拿下,殊為不易。」
子陽秋問道:「為何此時急於打通溧水河谷與撫州之間的通道,原定計畫不是如此的?邵寨里有八百名普濟寇兵,溧水河谷難道還抽得出兵力嗎?」
尉潦說道:「我還以為先生打通溧水河谷方便撤退呢?也是,若是不讓公良友琴有足夠的反應時間,應當同時攻打濟寨與邵寨才是。這信是溧水河谷發出的,先生現在人在清江邑,莫不是這信有假?」說罷,一把奪過子雅蘭手中的帛書,擰頭望去,說道:「輕流,這信是誰交給你的?」
輕流牽著馬走上前,說道:「先生在宣城早有安排,這信是夫人、許伯英、叔孫爺子一同交給我的。」
子陽秋說道:「這信上面有汝愚與我約定的籤押,誰也冒充不得。」徐汝愚既然將清江騎營給他調來,這濟寨就非攻不可,子陽秋沉吟片晌,沉聲說道:「信中說清江騎營由我調遣,尉將軍可有別的想法沒有?」
這私拆密信的事,輕流當不會說出去,子陽秋與自己卻沒有那份交情,尉潦嘿嘿一笑,說道:「我哪能不聽你吩咐呢?」
樂清城衙署,樊文龍接過樊徹緊急遞過來的密函,拆開一看,樊徹在信中只寫了四個字:「前議暫止,相機行事。」此外附有一份雍揚眼線傳回的最近線報,心中詫異:雍揚城中會發生什麼事情,讓閥上也拿不定主意?
樊文龍打開線報,駭然失色,喃喃自語道:「東林會與青焰軍兩相媾和?」
雍揚對白石許伯當興兵,雍揚與宿邑於五日前實行特級戒嚴,各家眼線均傳不出消息去。直至五月二日,才探知張仲道所率領的後備營五千將士沒有出現在白石東側的戰場上,不知所蹤。東林會商船隊五日前離開雍揚府,於四日前轉入清江水道。
雍揚諸軍中,後備營向來是徐汝愚的私產,即使徐汝愚離開雍揚,後備營也滴水不進,梁寶、刑坤民先後節制後備營,以及後備營營尉左尉都是徐汝愚親信之人。青鳳精騎解散之後,張仲道帶領百餘親信加入後備營,成為後備營新的一任統制,在江凌天、梅鐵蕊的支持下,將後備營編製擴充到五千人。世人皆以為徐汝愚此舉在於擴張在雍揚的權勢。
樊文龍見徐汝愚竟然能讓東林會為其秘密運兵,知道公良友琴此役勝算不多。
樊文龍拿起午時從溧水河谷傳回來的線報,猶豫片刻,毅然下令:「入夜時分撤離樂清城,從現在起,沒有我的手令,出城者死。」想到城中近萬平民將棄給如狼似虎的普濟海匪,樊文龍心中不由黯然。
李印率領清江盟的大部投附徐汝愚,使得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