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第五章 策令左史

黃昏時分,兩名穿著青黑軍衣的巡丁挨個店通知今夜封江。

顧長淮問道:「發生什麼事。」

「昨夜有幾艘水匪戰船想衝過洪江的封鎖,發生激戰,給一艘賊船沖了出來,現在清江上頭正在收搜。」

「若是明日收搜不到,不是還走不了?」眉疤客說道。

「這往上三百里水道都是清江水營的天下,除非水匪將船鑿沉了,藏在江底,不然你不用擔這份心思。」酒肆里一名當地人穿著的客人說道,他穿著土布褐衣,年約二十六七,削瘦黝黑的臉龐輪廓分明,一雙眸子清亮如水,渾身上下透著沉靜儒雅氣息,他剛剛走進店裡,店老闆低喚了一聲「許大人」,卻瞞不過許多人靈敏的耳朵。眾人都想:這許大人會是何人?原來豫南府的馬幫歸附了青焰軍,這青焰軍中能當得起「許大人」名號的沒有二十個也有十八個,其中最出名的當是「小六俊」之一的許伯英。鳳陵渡處在青焰軍勢力的邊緣,在這裡主事只會是一個中層將職,眾人也沒有想到他便是許伯英。

這年頭,行走各地的商船都有一定數量的護衛,十多二十艘商船結成船隊,可以對抗一般的水匪勢力。客船繳納一定的費用,就跟在商船船隊後面。比起其他地方來,清江水面上算是平靜的,一艘衝出封鎖線的匪船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顧長淮見夜裡行不了船,舉著酒碗,皺起眉頭聞了聞,對著店主大聲嚷著:「店老闆,你這店裡難道只賣這一種酒,就靠這種酒熬過長夜,嘴裡還有什麼味道?」

月前解了商禁,形形色色的人員向溧水河谷湧來,而最先駐進宣城、溧水城的除了精明遠見的商人,就是各家勢力的眼線。

許伯英走進酒肆時,已經注意好幾個人身手不弱,許伯英修為不高,眼力卻不弱,嚷著怨酒的漢子看不透他的深淺,他的修為即使沒達到一品級,也相差不遠了。坐在他對面的青年儒生、旁桌疤面人、隨意將佩劍置在桌上的絕色女人修為都有二品級,就是那個美艷少女,也不比自己弱到多少。

許伯英笑著對顧長淮說道:「看勢頭這北風明天還歇不下來,明日夜間到了宣城或是溧水,倒有幾種好酒嘗嘗。」轉念想起什麼,掉頭問那店主:「梅家的船過去沒有?」

「還沒見著,不過挑明月樓的酒有限得很,只能供應溧水城與宣城的兩家酒樓,我截不下來,就是截下來,就我這店子也沒本錢進貨。」

「天水寨的宣當家喝過一回玉壺春雪,心裡一直惦記著,還想開間酒樓整日里喝酒,你去找他,他有本事截下幾罈子酒。」

「宣匪子早就有意與我合開酒樓,只是沒有酒釀,也無法往深里想,許大人這麼說,我去江邊候著就行,看時辰,梅家的船隊也快到了。」

顧長淮久聞「玉壺春雪」之名,卻無緣得嘗,聽許伯英這麼一說,雙眼睜得愣圓,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出來,問道:「你說的可是雍揚城中挑明月樓的玉壺春雪?這店老闆要去截得是玉壺春雪?」

許伯英淡淡一笑,說道:「『玉壺春雪』可截不著,雲清虛誰的面子也不給,就是他女婿雍揚府的都尉江凌天一個月也喝不上幾頓。」

「這個我知道,非名士與英豪不得喝,就是徐汝愚初上挑明月樓時,也只能在二樓喝酒。」顧長淮略有失望,這天下最有名的酒自己卻無法嘗得,還談得上什麼愛酒之人。

「徐汝愚在雍揚時,挑明月樓每日三壺的玉壺春雪都送給他,他卻用來獎賞奮勇殺敵的將士,顧先生當時不在雍揚城裡,不然以顧先生的修為,多殺幾個匪人,玉壺春雪每天都是有得喝的。」坐在一旁的袖兒突然說道。

當時在雍揚時,挑明月樓的每日三壺玉壺春雪,一壺投入井泉,同城人共飲,兩壺賞給奮勇殺敵的將士,徐汝愚藉此激奮士氣的事迹傳遍天下,顧長淮焉能不知?但是,當時東林會明哲保身,見形勢對東海郡不利,將在雍揚城裡的勢力悉數撤離。東海戰局平定後,東林會在雍揚獲利最豐的鹽業被徐汝愚抽取三成重稅。

顧長淮哪裡聽不出袖兒話里的嘲諷,心裡一窘,「嘿嘿」乾笑了兩聲,沒有說話。

水如影說道:「首俊徐行當年平定普濟匪事,挑明月樓為東海百姓酬謝徐行,釀『雲天遠』,這酒採用秘傳的勾兌釀方,採用的基料就是三十年陳釀的玉壺春雪,只是聽說其名,未聞酒香。」

許伯英不明眾人身分,懵然不覺,笑道:「挑明月樓年前又釀『雲天遠』,聽說只醇得三壇,十七八斤左右,聽姑娘這麼說,到開壇時,我倒要站得近些,免得日後遺憾。」

水如影莞爾一笑,說道:「這三壇酒,必定有一壇會送到清江來,以青鳳將軍的性子,許大人必能分到一盅。」

顧長淮嚷嚷自語似的說道:「一壇酒也不過百來盅,啊,啊,徐汝愚若真能與民同樂,現在投奔也來得及啊。」

袖兒聽他為了一盅酒就打起投奔他人的念頭,「撲哧」一笑,說道:「顧先生,難道當初東林會也是用美酒將你引過去的。」

許伯英聞之心神一動,想起一人,站起身來,揖禮問道:「嗜酒先生顧長淮?」

顧長淮哈哈一笑,望著袖兒說道:「袖兒始終偏幫著青焰軍,想來是為了梁將軍的緣故?」袖兒嬌羞不理,用筷子醮了酒水在桌上寫道:「是又怎樣?」

顧長淮又是大笑,撇頭望了一眼蕭逸之,才對許伯英說道:「嗜酒顧長淮,當不得先生二字。」

許伯英隱約猜得那青年儒生的身分,見他不起身相告,想是不願讓店裡的旁人知道,說道:「許伯英歡迎諸位來清江。」

袖兒冷冷說道:「我們與他們不是一起的,你好像沒有必要一起歡迎了。」

許伯英微微一愣,早聽說過袖兒的性子,也無法與她介意,只是水如影的事,太過敏感,徐汝愚人在撫州,誰也無法替他在這事上做主。

徐汝愚與幼黎成婚近兩年,也未有子嗣,這納妾之事在世人眼中卻是極正常不過的,奈何徐汝愚對幼黎用情之專,就是珏兒也不納入房中。眾人在私下裡議論,卻不敢當面提議他納妾。

此時水如影現身清江府,那兩年前捕風捉影的事情就又會沸沸揚揚,夫人心中還是什麼滋味。江幼黎是花舫琴藝,水如影也是花舫琴藝,這傳出去對徐汝愚的聲望有損。許伯英有心不認,卻被心思敏銳的袖兒一眼看穿。

水如影臉色瞬間煞白,那雙流波的雙眸立時黯然下來,見之尤憐。

許伯英苦笑不已,向袖兒說道:「梁寶正在離此不遠的軍中,我想傳書讓他星夜來迎,不是比我更恰當?」

「哪用他來接?我們只是途經這裡。」

許伯英心想:算是把她得罪了,以水如影的傲氣定然落不下臉在宣城上岸,但願梁寶莫要怪我。

翌日,水如影與珏兒所雇的客船隨著商船船隊向宣城而去,袖兒心中後悔:他不認就不認好了,如今若在宣城上岸只會叫他小瞧了,可惜又見不著梁寶。水如影昨日起就沒有過笑臉,只握著一卷書,一夜枯坐,也沒翻過幾頁,臉色又蒼白了許多。

江邊亂石壘積,枯黃的江葦給江風吹折不少,雜中的新葦初生,新綠點點。快到洪江口的時候,看見數百名軍士在西岸的緩坡上休憩,許多人身上掛著血跡,想是剛剛激戰回來。都聞聽徐汝愚治軍之勇之強,眾人都上了甲板去看江邊的甲士。

梁寶將皮甲卸下,置在一旁的江石上,挽起袖子,將右臂浸到沁涼的江水中,將血跡洗掉。船隊緩緩駛來,梁寶望一眼,見是江津私商組成的船隊,知道這樣的船隊最容易給各家勢力的眼線滲透進去,站起身來,傳令讓休整的將士離開江邊,避開船隊的視線。

風帆鼓起,眨眼工夫船隊駛到眼前,長長的水痕劃開浪濤相簇的江面。梁寶粗粗看了一眼,點過紅褐色的江石縱身上岸,攀上江堤之際,只覺耳邊風聲驟聚,有物襲來。側頭避過,倏地探出手去,夾住剛過眼角的那枚銅錢。

單憑腕力能將銅錢射出百步,那人修為當是不弱。梁寶眉頭輕皺,轉過身去,去尋那人。身邊的精衛也發現異常,拔出兵器將梁寶護在當中,神情肅漠的注視著船隊,一人掏出牛角吹號,準備向附近巡邏的戰艦示警。

梁寶揮手一攔,說道:「銅錢沒什麼力道,不似惡意,讓船隊靠過來。」目光卻一直在長達四五十丈船隊上逡巡不休。

袖兒拉著水如影從船工背後站出來,嘴角撅起,心想:非要站出來才認得我,見梁寶目瞪口呆的站在那裡,嗤嗤的笑個不休,說道:「他這樣子倒也沒變。」卻見梁寶渾身一震,緩過神似的揮手示意讓船隊照常離去,袖兒臉色瞬然變得鐵青,只想:這死人終是在宣城有了新的相好,怪不得許伯英昨日假裝不識。只覺眼前一暗,身子止不住的輕顫不休,身影變得模糊的梁寶在江堤上傳音過來,到耳邊卻只有嗡嗡的鳴響,聽不清是什麼。

過了一會才緩過勁來,暗吁了幾口氣,心中抑鬱越發沉悶,止不住喘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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