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遠侯荀階年愈不惑,紅彤闊面,顴骨高聳,使得雙目顯得深邃,不時一閃寒光轉過,乃是梟戾陰柔之人。荀家一王五侯,他名列第四,職掌豫南府都尉,總領豫南軍政,可謂權勢熏天。
荀階將素白的信緘折成一條,繞在粗大的手指上,又抽將出來,極細心的展開重讀了一遍,生怕漏過一個字眼。
荀燭武侍立在一旁,目光注視著矮几上青銅鎮紙獸,餘光卻放在荀階幻變不定的臉上,尋思若是荀階擅做主張,自己要不要將此事越級稟報家主。
荀階眼中精光驟現,嗓音稍顯陰鬱,說道:「燭武,你對青鳳將軍突然現身商南一事有何看法?」
荀燭武小聲回答:「小人見識淺顯得很,沒有什麼看法。」
荀階說道:「你一夜之間累斃一匹千里駿馬,親自將信交於我的手中,怎麼會沒有什麼看法?你莫要以為我二哥器重你,我就拿你沒有辦法了。」荀階最後一句話的聲音陡然嚴厲。
荀燭武卻無過分惶恐,說道:「燭武不敢,只是事關重大,燭武不敢妄加評議,影響侯爺的判斷。青鳳將軍與琴仙子進入遠菊樓之時,燭武親眼所見,身形相貌與東海郡線報所述極為一致。昨日下午說書藝人柳麻子封停書場,宣稱要重新書寫青鳳將軍與琴仙子之間的愛情故事。有琴仙子與柳麻子兩人證實他身份,應是不虛。至於他到商南的用意,燭武實在愚昧,不敢妄加揣測。」
荀階暗罵一聲:說了半天沒有一句我想聽的,若非二哥將你收作義子,你現在不過還是一條狗。荀階隨意的將信緘丟在書案上,說道:「你為何不直接將信傳給我二哥?」
荀燭武說道:「王爺吩咐過燭武,商南的事由侯爺你總領。」
荀階說道:「你的人既然親自來了,還要寫成信函?但這信傳回濟寧,即使八百里加急,也要耗些時光。你說眼前我們該如何辦,我二哥親定的驅狼奪虎之策,是否仍舊進行下去,還是現在就將豫南府內的馬幫勢力一網打盡?」
荀燭武說道:「馬幫勢力是否清除應無關大局,奪取商南鎮,然後藉助張東遺族在潛山、宿松兩邑的勢力奪取南陽、清河兩府才是關鍵。我已與張旭陽密議商定,只要我汾郡軍奪取商南鎮,阻止霍家勢力介入南陽,他所領的二萬精兵就歸附我荀家。」
荀階冷哼一聲,說道:「張家自張東死後落得如此凄涼場景。白石千萬基業盡為許伯當所得,所剩餘的四萬精兵又夾在乘勢崛起的江津易家、清河李家、南陽符家之間,六年時間消耗得只剩二萬人馬,地盤還只有兩座小小的邑城。我看他也是走投無路才想到要投附我荀家。」稍頓又說道:「本來二哥定下奪取商南之策天衣無縫,徐汝愚卻突然冒了出來,實在讓人費思量。想當初伊周武、許伯當、公良友琴三家謀東海郡,那策略乍看也是天衣無縫,卻叫他生生給破了,難道徐行與吳儲的傳人真的這麼厲害嗎?」
荀燭武說道:「青鳳將軍初至商南之時,刻意隱藏身份,連江幼黎臉上也敷了草灰,後來在馬市丹江漕幫羅虯出手調戲江幼黎的婢女,徐汝愚被迫顯露絕世武力,方引起各家勢力的注意。霍青桐苦戀江幼黎而不得,徐汝愚與江幼黎結為夫婦,應是霍青桐的心頭大疤,丹江漕幫應當不會與徐汝愚聯手演馬市那齣戲。」
「江幼黎與徐汝愚相會之前,留在晉陽懷來長達三個月,那時誰也不曾想到名動天下的青鳳將軍曾是幼黎花舫上的一名小廝。四年前江幼黎在濟寧獻藝時,我還記得那個病殃殃的小廝侍立她的身旁,那時燭武你也只是個上酒菜的下人。世事大概就是這麼變幻莫測啊,哈哈……」
荀燭武聽著他刺耳的狂笑,心中暗恨,聲音依舊平淡的說道:「侯爺之意是說徐汝愚只是適巧路經商南,並非沖著伏牛山中的匪首而來。」
荀階朗聲道:「那是當然。徐汝愚暫棄雍揚府都尉之職,無非是想去晉陽暗中接回江幼黎。江幼黎向徐汝愚投懷送抱無疑會激怒霍青桐,無法沿漢水、大江返回東海郡,只得走陸路,商南鎮恰是陸路必經之所,徐汝愚現身商南鎮無需大驚小怪。」
「雖說他不是沖伏牛山而來,但是他既然來了,便不會對馬幫、襄樊會坐視不理,侯爺乃需謹慎行事。昨日青鳳將軍未曾在商南鎮現身,雖然傳出話來說柳麻子纏著他寫什麼徐江之戀,但終究讓人懷疑。並且欒川城傳來消息說許伯英昨夜領著二人慾進城,凌晨時分又有人強行闖入豫南城,這一切讓人不得不防啊。」
荀燭武說道:「燭武是有此想。現在應急令欒川城守將封鎖官道以及伏牛山隘口,並急調駐在洛川二千大同營軍鐵騎,圍捕徐汝愚。」
荀階說道:「你是說放棄攻佔商南的計畫?」
荀燭武堅定的說道:「是的,王爺定下的奪取商南之策極有可能被他識破,當年傳言得六俊者可致天下,而青鳳將軍聲望勢必凌架其父徐行之上。他若歸順荀家,荀家勝得數萬精兵,若是不歸順,就應當及時除去,免為後患。」
荀階笑道:「你不怕歸順荀家奪了你的地位?」
荀燭武暗恨,卻不得不說:「燭武一心只為荀家考慮,天地可鑒,望侯爺勿疑。」
荀階說道:「徐汝愚在東海郡能夠成就威名,不過是藉助陳族的勢力,此地距東海有一千餘里,我就不信他一人能夠覆手為雲翻手為雨。你勿要再言,且看許機有何動作再說。」
正在此時,豫南府守李贄求見,說是馬幫今有大型車隊運送貨物前去商南,申請通關文牒。通關文牒的發放本由府守衙門發放,但是事關馬幫,李贄便來請示。
荀階看著嫩黃色的請關帛書,狂笑起來,將帛書擲到荀燭武面前,厲聲說道:「看看,許機要逃了。若是徐汝愚真在豫南城內,我看他也不過如此。傳我手諭:洛川兩萬營軍離開伊河官道,沿熊耳山北麓秘密向欒川城進發。燭武,只要馬幫過了伏牛山關隘,我們便可宣告天下,馬幫叛離汾郡,與襄樊會勾結,然後乘機進佔商南。那時霍家也只有吃這啞巴虧了。」
荀燭武怔在那裡,暗道:青鳳將軍真的是圖有虛名,他難道不知馬幫勢力無故全面撤離豫南,會留下叛離的罪名、並且會坐實與襄樊勾結的嫌疑嗎?那時荀家進入商南便是名正言順,霍家也無法指摘,也就不會輕啟戰釁了。或許徐汝愚此時根本就沒來豫南城,昨夜強行入城的只是許伯英與另外兩人。
荀燭武一時也猶豫起來了。
許伯英從府守衙門出來時,冷上出了一身冷汗,涼風吹過,不覺打了一個冷戰。許機、徐汝愚等人在馬幫總堂望眼欲穿,見許伯英拿回通關文牒,知道荀燭武夜歸豫南並未帶來什麼變故。
徐汝愚說道:「荀家在洛川的精兵想要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欒川城,不予霍家反應的時間,只會沿熊耳山北坡前行。伯英,二萬步卒沿熊耳山北坡行進需多少時間?」
許伯英顯是對豫南地誌十分熟悉,想也沒想就加答:「從洛川城至欒川城沿熊耳山北坡山道需要八天。」
徐汝愚笑道:「八天足夠了。可是我們車隊沿著官道走上八天是否太慢了一點?不如我們先去廟子鎮停上幾天,讓商南各家都有足夠的反應時間。」
許伯英說道:「大伯他們會分別帶領家屬先行秘密撤離,當然再秘密也避不過荀階的耳目,可是又不得不做出點樣子來,真讓人為難。現在我們是否為馬幫離開豫南找點合理的借口?」
正在此時,許機與邵如嫣走進來,大咧咧的說道:「這事已讓宋狗子去安排了,你們不用操心了。」
徐汝愚說道:「如嫣,你不是第一批走的嗎,怎麼還在這裡?」
邵如嫣說道:「我跟你們一批走。」
徐汝愚眉頭輕皺,見識過她任性而為的脾氣,生怕陡然拒絕她生出別的是非來,側臉看了許伯英一眼,許伯英頓時神情沮喪,眼中之意明明了了:這妮子脾氣擰得很,我也沒招。徐汝愚沒好氣的向邵如嫣看去,見她左頰劃傷的兩道血痕還未消去,卻絲毫不損她艷麗的面容,神情稚氣卻顯得堅定,嘆道:「隨你了,不過你要記得,從現在起不得離開我半步。」說完就後悔了,邵如嫣已然挽住他的手臂。
徐汝愚一臉苦相的看向許伯英,說道:「當初景澄是否也像我這般頭疼?」
許伯英點點頭笑道:「大郎從小到大就是襄樊會所有孩童的崇拜對象,頭疼自然是避不了的……」正要繼續說下去,卻看見邵如嫣惡狠狠的目光,便識機閉上嘴,向徐汝愚露出一個我甘願代替的表情。
徐汝愚、許伯英、邵如嫣領著迤邐數百丈的龐大車隊緩緩如蟻行在由豫南前往欒川的官道。拉車都是馬幫精選的優良戰馬,鋥亮的馬掌,玄色的馬鞍,駕車自然是馬幫精銳子弟。
徐汝愚半眯著眼睛,昏昏欲睡,邵如嫣有一句沒一句的跟他搭著話,也不理他有沒有回應,自己說得高興處,咯咯笑個不停。許伯英卻掩不住神情之間的一絲慌張,時不時擰頭去向後張望。
徐汝愚懶洋洋的說道:「伯英,荀燭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