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門一戰,激烈之狀世所罕見,上萬名城衛軍被役使至東城清理凌亂慘不忍睹的戰場。將上萬具普濟賊寇的屍體收集於東城外一個數十丈寬的大池塘里埋藏,重新修復景陽門城樓兩側的登城道,將景陽門城樓與箭樓的廢墟積石清理下來,將城門內外堆積如山封堵城門的亂石,運至景陽門埋屍池塘之上堆積。
據現場清理的城衛軍敘述,搬開一塊巨石,就能看見石塊底下一團團被砸得碎爛如泥的血肉,剛剛開始搬運石的人誰都受不住這個噁心勁,吐得兩眼發昏。那名城衛軍跟人說道:像我們不被趕到城頭送死,已是都尉大大的仁慈了,只需去搬運死屍、清理戰場又如何不願,實在不敢再有別的奢求了,只是當時那個慘狀,讓我們這些沒有上過戰場的人實在承受不了,不過也沒想到別的,只想過一段時間就會適應,還是都尉大人體諒我們,規定由都尉府每天補貼每人十文錢,怕是走遍天下,都尋不著這樣的都尉大人了吧。兄弟們心裡感激都尉大人的仁義,再是不適應,也咬牙強撐著。那景陽門內的亂石搬開一半,下半層已給鮮血染紅了。這些碎石與景陽門城樓與箭樓的廢墟都填到埋敵屍的池塘上,最終堆積成一座六七丈高周圍三十餘丈的小丘。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只要一下雨,那座小丘基座就會滲出血水來,所以,那小丘常被叫作血丘,也有叫寇墳的。而景陽門內外濠河的河水,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鮮紅的,內濠河是只有一眼活泉相通,河裡的魚蝦吃了死人血肉生長,格外肥美,卻從來沒有敢捕食。不管如何,那一戰雍揚也有四千多人血流進那條河中啊,每年清明都有無數的孤兒寡母來此祭奠亡靈,所以,內濠河也常被喚作喚魂河。
新朝五十二年五月一日,東海郡都尉陳昂率五百餘騎從雍揚東部戰場返回雍揚城。此時景陽門的戰場還未清理乾淨,徐汝愚領著留守雍揚的大小官員將職一齊來到南城宣德門外迎接陳昂的到來,陳昂獨女漱玉也在其列,陳子方、江凌天等將領也陸續從宿邑戰場返回雍揚,一齊恭迎陳昂入城。
陳昂一生多次到過雍揚城,但此次不同以往,此次他是作為東海之主臨幸雍揚。徐汝愚雖說無意留在東海,但也不敢慢了禮數。出宣德門十里,每亭設一座香案,由一名鄉老代表鄉野之民恭迎陳昂入主雍揚,至宣德門時,徐汝愚與梅鐵蕊領文武要員伏地叩首,高呼:「恭迎都督入主雍揚。」接下來,登上宣德門城樓,由陳昂主持祭祀天地,宣讀祭奠守城將士亡靈的祭文,一番禮數進行下來,方將陳昂迎入城中。
雍揚大小官員陪同陳昂進入挑明月樓,陳昂在主位坐下,漱玉緊依陳昂於案側另設誘墩而坐,從去年被拘留在雍揚,漱玉與陳昂分離已足了一年,此時秀眸中噙滿淚水,苦無機會宣洩出來。
徐汝愚與眾人正要循制坐下,陳昂指著身側並行的案幾問徐汝愚:「汝愚,這座位設給誰?」
徐汝愚將其中原由說於陳昂聽。陳昂聽後微微一笑,向梅鐵蕊說道:「梅大人,我送於雍揚的都尉如何,沒有讓雍揚眾人失望吧?」
梅鐵蕊誠惶誠恐膝行當中,伏首貼著地面,說道:「梅族有罪於東海,請都督降罪。」
陳昂朗聲笑道:「梅族已受懲罰,如今功罪相抵,不要再議往日是非。」
眾人見陳昂始終不提雍揚各世家與公良友琴相謀行刺徐汝愚一事,懸著的心漸漸落回原處,知道徐汝愚重諾果真不虛。
陳昂拉過徐汝愚讓他坐到身側席前,徐汝愚也未覺得如何,雍揚大小官員卻是又驚又喜。陳昂見各人依次坐定,緩緩說道:「新朝三十五年,六俊之首徐行領東海政務,平東海境普濟匪事;新朝四十六年,徐行於青州灞陽城下被伊族所害……」
徐汝愚知道陳昂要將他的身世公佈於眾,起身跪伏到陳昂的身上,想起往昔舊事,清淚流下面龐,濡濕青袍。
「徐行獨子更俗為青州大凶吳儲所救,拜吳儲為義父。新朝四十七年,吳儲刺殺張東後,於江津自剄向永寧六百萬黎庶百民謝罪,更俗義葬吳儲,江津盛傳《義兒傳》也。更俗遊行天下四年,於新朝五十一年練青鳳精騎,名顯東海,世人謂之青鳳將軍,於新朝五十二年,入沂州刺殺青州之主伊周武,報父仇,解東海危局,臨危受命,於東海危難之際,出任雍揚都尉一職,領雍揚四萬疲弱之師,盡挫白石、普濟十萬虎狼之師於雍揚城下。今日東海都督陳昂為其正名:青鳳將軍徐汝愚者,六俊之首徐行獨子也,小字更俗。」
徐汝愚轉去屏風後面,洗法滿臉的淚痕,方出來與眾人再次相會。陳子方、陳漱玉、褚文長、田文光等人都認出昔時更俗的影子,梅鐵蕊、許道覆、沈德潛都是徐行當年在雍揚結識的舊人,徐行於他們實有半師之恩,想到徐汝愚差點為眾人合謀害死,心中更加愧悔難當。眾人俱是百感交集,一席酒吃出百般滋味,直至金烏沉去,巨燭燃盡,眾人方才離去。
只有陳昂、徐汝愚、雲清虛、方肅、陳漱玉、陳子方、江凌天等人還留在挑明月樓中。
自從江津城外得知子方、漱玉有難,急赴雍揚報信,發現白石許伯當與雍揚梅族媾和,欲謀東海,又遠赴毗陵、宛陵報信,識破許伯當與公良友琴奸計,在宛陵出任軍職,改革軍制,破白石軍,解齊川圍,設計逼迫青州軍更換主將,因故離開新豐城,與梁寶相遇,重返雍揚,發現江幼黎與霍懷恫在一起,封閉外識幾達一個月,入沂州刺殺伊周武,返回雍揚,得傅鏤塵傳授「大道澤生」,臨危受命,出任雍揚都尉職,整飭疲弱之師,力抗虎狼之師月余,詐死於公良友琴碎辰槍,於景陽門下設計挫普濟軍,直至東海戰局平復,為時整整一年,徐汝愚想起一年來發生的種種變故,有感於心,一時沉默不言。
江凌天將徐汝愚自灞水與陳昂分離後在雍揚發生的事情,代他說了出來,眾人聽了唏噓不已。陳昂聽完感慨良久,才作評價:「汝愚,詐死一事,太過饒幸了,你若是看不透公良友琴碎辰一擊,你現在還有命在?」
「汝愚心想,縱然抵不住他碎辰一槍,乾爹也能及時趕到,解去雍揚之圍的,所以只有冒死一搏,才不至於使雍揚驟陷分裂的局面,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可是苦了你……」以陳昂之能當然看出徐汝愚現在修為還及不上灞水畔邊的實力,顯然受公良友琴碎辰一擊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跡,故而功力下降到行刺伊周武之前的水平,若不能將碎辰一擊印跡從心神中化去,今生修為難以精進。
江凌天、雲清虛此時才明白他詐死一計的全貌:徐汝愚不惜自己的性命,承受公良友琴行刺時致命一擊,將普濟海匪引入死戰之局,讓聞訊而來的宛陵六千精騎偷襲普濟疲軍。此局設全,即使徐汝愚身亡,普濟海匪亦難逃敗局,只是東海不能取得如此完美的戰果。
徐汝愚輕聲說道:「汝愚推薦凌天繼任雍揚都尉職,乾爹看是否合適?」
陳子方訝道:「汝愚要離開東海?」
陳昂說道:「凌天出任雍揚都尉,我自然放心。不過我現在不大適合直接干預雍揚事務,你安排妥當之後,再走吧。」徐汝愚點頭應允。
陳昂在雍揚呆了十日,直至五月十一日,方攜著漱玉返回宛陵。此時,東海戰事基本平定。駐守於毗陵、益陽、泰如一線近二萬的白石軍在曾益行、衛伯涯、席東野等人率軍連續打擊下,於五月四日撤離東海境內,只餘下六千人得以返回白石。
經歷長達一年的東海戰局,白石軍戰前共有八萬精兵,戰後僅餘二萬多。普濟海匪登陸東海八萬精兵,戰後不足萬人返回,從此以後普濟海匪再無大規模登陸作戰的能力。東海三族之首梅族經歷此戰實力嚴重衰退,戰力只及得上戰前的十分之一,同樣位居東海三族之列的泰如席家實力也是大減,不及戰前一半。只有宛陵陳族如新生恆星在河東五郡大放光彩,勢力擴全東海全境,成為江淮平原上的新興霸主。
五月十二日,以梅立亭、刑坤民為首的雍揚新銳將領請求進入永寧郡白石境內作戰,被子徐汝愚駁回。五月十三日,徐汝愚簽發《流民安置令》與《戰後荒地處置令》,廢除以往世家佔據戰後荒地售於流民的慣例,承認戰前流民所持地契的權益,地契遺失者,憑雍揚戶籍每人補田三畝,無主荒地由都尉府統一收回,分賞於守城將士,其餘荒地用來抵還戰時強制發行於各世家及一等戶的軍債。為保障普通軍士的利益,規定分賞之田三年內不得交易。提倡世家廢除家奴交易,鼓勵僱傭流民耕種軍債荒地。
戰前雍揚登記造冊的戶籍共有一百九十六萬丁,戰後只餘一百六十萬丁,雍揚都尉府收回良田九十餘萬畝,守城將士分去三十萬畝,作為軍債的六十餘萬畝分封各世家,以江淮平原的地價,沃土水田畝值三金,旱地畝值一金,世家所得良田,堪堪抵得軍費消耗,戰時各世家的損失俱未得到補償,並且在此役中崛起的雍揚新貴宿幫、龍游幫、青埔幫、延陵幫等勢力也未獲得重大利益,《流民安置令》與《戰後荒地處置令》的推行,受到各世家與新興勢力的聯合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