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水出沂山(臨樂山),水有二源:南源所導,世謂之祚泉;北水所發,俗謂之魚窮泉,俱是東南流往西北,匯合成沂水,流入泗水。沂州位於沂水之畔,距宛陵六百餘里,是青州郡沂州府治所,城中居戶不過八萬丁,遠遠不及雍揚、江津等名都大邑。
徐汝愚趕到沂州城時,已是半個月後的事了。半月來,為免遇上敵軍游騎斥候,徐汝愚晝伏於荒野,研習肖烏野交於他的書簡,所得良多;夜間趕路,利用遠比常人敏銳的聽覺,總能先行一步發覺敵騎,躲避開去。
東海郡的通行文牒在青州境內已被禁多時,所幸沂州遠離東海戰局,城中守備不甚森嚴,徐汝愚入夜潛行到城牆跟,微微月色下,只見城牆上五六丈間隔便有一名軍士佇立在垛牆後面,不時有成列的巡城軍士在城牆上巡視過去,夜深人靜,此時人最是睏乏,徐汝愚在城下清晰聽見城頭軍士的哈欠聲。
徐汝愚游身攀牆,及至垛牆,適逢烏雲掩去彎月,徐汝愚揮手盪出一陣疾風,將近處數盞風燈悉數熄滅,提躡步雲輕身術,翻躍城牆,投入城中,耳畔還能聽見城牆守衛的嘮叨聲:「這風只在這處吹,那邊燈影連晃也未晃,真是見鬼了。」
徐汝愚沿坊牆高走,若鳥隼般向城西疾奔而去。徐汝愚早在宛陵時,對沂州城的各種情形已是研究得一清二楚,知道城西是貧民區,其間魚龍混雜,混跡其中隱跡身份最是恰當不過。
沂州城遠離東海戰局,未曾像濟安府諸城那般實行宵禁,雖是入夜已久,西城狹窄街巷依舊有不少行人往來。
徐汝愚早在濟安時已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茸須絞去,束髮成髻,橫叉一支銅釵,露出清峻的瘦臉。他沿著沂州西城的巷子慢慢走著,不時看見路側半掩的門扉里透出緋紅燈影,流鶯暗娼吐出鶯吟燕語招喚流連於此的恩客。
沿街多有人露天蜷縮睡下,破襖露絮,不擋夜寒,於夢中也瑟瑟發抖,更有甚者,單衣蔽體,兩三人蜷擁在一起以擋寒流,生怕一旦睡去會凍死街頭,強振精神,漠漠注視行人走過。
徐汝愚看了此中慘狀,暗自神傷,忽有一個瘦弱身影向自己撞來,一時不覺給他撞了個正中,見是一個小孩,生怕誤傷了他,忙散去自發提聚的丹息,卻覺那人伸手掏入自己懷中,一把刁住他的手腕,這才看見他污濁的面孔上撲閃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
那人凄聲哀求:「大爺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聽他語音嬌媚,疑為女聲,再細看去,見其唇紅齒白,頸脖乾淨的地方,膚脂膩滑,有著溫玉一樣的光澤,果真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徐汝愚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說道:「我叫太平郎。」
徐汝愚笑出聲來,說道:「我看出你是個女娃,你若要我放過你,就要老實回答我。」
那人說道:「邵如嫣。」說完別過頭去,神色倨傲望在空處。
徐汝愚說道:「帶我去家食店,我晚飯還未吃。」
一路上露宿街巷的流民莫不怒目注視徐汝愚,不時有人跟綴在他們身後。
徐汝愚哂然笑道:「你在此人緣不錯,他們都是偏袒你的哦。」
邵如嫣雖被徐汝愚掣住手腕,但知道強援馬上就會聞訊趕來,夷然無懼,也不再做出的楚楚可憐的樣子,冷眼看向徐汝愚,也不接他的話頭說下去。
兩人來到當街的一處食店,進去在臨街窗的一邊坐。徐汝愚讓店小二先溫一壺酒上來,看向邵如嫣,問她:「你要吃些什麼?」見她不答,便自顧點了兩樣尋常的菜肴。
店門口已聚集了三四十個精壯的漢子,眼中滿是敵意,似要將徐汝愚生吐活剝了,邵如嫣與那群人暗中手語,徐汝愚裝作未曾瞅見,自顧自的飲著杯中酒,片刻半壺酒已然下肚。
「啪。」一人抽過旁邊一條長凳,大馬關刀的在徐汝愚身前坐下。徐汝愚眉毛一挑,卻見眼前這人三十一二歲的年齡,肌膚黝黑,似是均勻抹了一層墨跡,雙目精光炯炯,體態沉穩而勻稱,雙手指節粗大,坐在那裡生出一種霸橫的氣勢來。
那人說道:「在下沂州葉翩鴻,能否請閣下到舍下一聚?」
徐汝愚知道他是沂州龍蛇,沂州西城的地下勢力大半由他控制,心想:這女娃份量倒重得很,竟能勞動葉翩鴻親自出馬。淡然一笑,道:「此間的美酒不錯,葉兄若不嫌棄,不妨也喝上一杯?」
葉翩鴻身後一名壯漢罵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葉翩鴻怒目止住那個繼續說下去,轉眼換上笑臉,對徐汝愚說道:「如嫣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貴客,這席酒算我葉某人請了為她賠不是。」
邵如嫣不明葉翩鴻何以如此低聲下氣,心中委屈,道:「葉大哥……」
葉翩鴻喝道:「不要多說,回去再收拾你。」
邵如嫣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低垂螓首,咽咽不語,一付惹人憐愛的模樣。
徐汝愚淡淡道:「我只是對西城不熟,煩請如嫣姑娘領路而已。」說罷,鬆開如嫣的手腕,兀自飲酒。
邵如嫣先前始終掙脫不開他的手掌,只覺有軟索扣住自己的手腕一般,越掙扎越緊痛,待他鬆手放開自己,捋袖一看,卻連一個紅印也瞧不見。自己何曾受過這種委屈,以前偶有失手,苦主莫不被她楚楚生憐的樣子所惑,不予追究,今日卻被徐汝愚拘住逛了大半個西城,認識自己的人多半都瞧見自己窘況,顏面盡喪。翻手為掌,就向徐汝愚攻去。
葉翩鴻阻擋不及,情知不妙,不得已十指屈拗成虎口,向徐汝愚抓去,希望他無暇對邵如嫣還以辣手。
徐汝愚揮袖一帶,將如嫣撥到身前,擋住葉翩鴻的攻勢,葉翩鴻急忙收住拳勢,臉上慘白一片,顯是給自己的丹息回沖所致。徐汝愚滯住邵如嫣的肩,壓住她的身子使她蹲在自己膝前,說道:「你的脾氣倒不小。」
門外候著的三四十名漢子一齊湧進來,將徐汝愚圍得個水泄不通。店中本沒有什麼食客,此時食店掌柜將門合上,與二個夥計也圍了上來。
徐汝愚說道:「看這架勢,葉兄果真是西城的老大?」
葉翩鴻投鼠忌器,揮手讓手下散到一旁,只餘六名顯是身手最為出眾的漢子站在自己身後,合成一股懾人的氣勢威壓徐汝愚。三四十名漢子散坐各處,卻恰好將徐汝愚遁逃的方位封死。
葉翩鴻冷冷道:「兄台果真是有備而來。」
徐汝愚說道:「我解釋有用嗎?看來你很在意如嫣姑娘,還你就是。」說罷,一掌撩向邵如嫣腋下,發力一摧,邵如嫣的身子直撲葉翩鴻而去,聲勢駭力,疾風帶得燭火搖曳不定,幾欲熄滅。
葉翩鴻等人如臨大敵,忙施開架勢去接邵如嫣。邵如嫣瞬時衝到眼前,沖勢一斂,竟悠悠落地,安然無損的站起來。
葉翩鴻拱手道:「多謝兄台手下留情。」
徐汝愚說道:「我本無惡意,你們偏當我是惡人,葉兄是否正遇大敵啊?」
葉翩鴻說道:「有人傳言欲對如嫣不利,所以我們小心過了頭,冒犯了兄台。」
徐汝愚輕語:「邵如嫣?」思慮片刻,問道:「邵如嫣是邵海堂的女兒?」
葉翩鴻駭然失色,護在邵如嫣身前,滿面戒備狐視徐汝愚,問:「你究竟是何人?」邵海堂的名字,即使會中兄弟也沒有幾個人知曉,眼前這人不但說出邵軍師的名字,還道破小姐身份,豈不讓人生疑。
徐汝愚笑道:「我是何人並不重要,但看如嫣姑娘託庇於沂州,便知襄樊會的日子不好過。」
襄樊會是汾郡最大的地下組織,最先崛起於汾郡的襄州、樊川兩府,由襄州襄幫與樊川樊派重組而成一個超大會社,近十年來勢力更是大漲,擴至汾郡全境,晉陽、青州、幽冀與汾郡相接的區域也是其勢力輻射範圍之內,已然威脅汾郡濟寧荀家對汾郡的統治,受到荀世卿嚴厲的打壓。雖說組織起幾次暴動,但均為濟寧精兵輕易粉碎,襄樊會被迫隱匿到周邊郡府,以逃避荀家的追剿。
徐汝愚看到他們一付如臨大敵的樣子,淡然笑道:「我與貴會無害,不如就此各行其道,當作未曾見過。」
葉翩鴻雖然十分懷疑徐汝愚的用心,卻覺得他的建議最為穩妥,示意身後六名高手護持邵如嫣先行離去。
徐汝愚說道:「青州侵伐東海,此時最需與荀家交好,邵姑娘行蹤暴露,立時會引來伊家的圍捕,適才葉兄大肆出動襄樊會在沂州的高手,落在有心人的眼中,難免生疑,若被伊家發覺邵軍師亦在城內,一場大禍也就不遠了,還望葉兄及時安排。」
葉翩鴻見他語中暗指邵海堂也在沂州城中,如何不驚,心想將他滅了口才好。徐汝愚看見他眼中凶光,暗罵蠢才,不欲與他糾纏,息行百骸,頓生強橫霸絕的氣勢來,青袍鼓漲,四處燭火明滅欲熄。
葉翩鴻正當他的氣機,只覺呼吸一窒,提聚的丹息頓時被他強悍的氣勢抑住,情知自己遠非眼前這人的對手,頹然放棄,一付任由處置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