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輕撫手中星空、止水雙戈,將少量丹息注入其中,開啟內識去觀審丹息在雙戈內的流動,星空戈中丹息如煙雲流卷,飄渺輕舒,情如萬狀,止水戈中丹息如流水濺濺,奔騰迭盪,空盈變化。徐汝愚心想:是了,止水者海川啊,這千古名器原來也有了自己的本性啊,止水戈的本性就是海川啊。雙戈合二為一的本性又是什麼呢,碧落天嗎?
徐汝愚將雙戈擰合為一,如墨巨戈攸然呈現眾人眼前。水如影花容失色,驚叫道:「碧落戈?」
徐汝愚淡然一笑,隨意挽了個戈花,卻有一股砭膚沁心的殺氣侵體而來,梁寶、袖兒連退數步還是未能御去心中的寒意。
徐汝愚頹然跌坐庭中,喃喃自語:「你的殺意竟然蓋住了你的本性,那落霞滿天的碧落啊,我要去何處尋你?義父他大概也不願你以這種面目現世吧?」
徐汝愚緩緩將碧落戈旋開,復得星空、止水雙戈。招手喚梁寶坐下說:「五年前,青州大凶吳儲實乃我的義父,此碧落戈便是他所授。」
水如影與袖兒也在他身側坐下,神情恭敬,聽他稱自己義父為大凶,俱是吃了一驚。
徐汝愚徐徐對那空處說道:「義父臨終自剄以謝永寧,碧落戈遂絕跡人世,今日我欲使其重現天日,無奈此戈久經殺戮,已失本性,我的修為有限,無法籍之達至霞燦晚空的意境,若是強行御之,徒然多造殺戮,我現在不得已將之雪藏,希望義父能夠體諒小愚。」
眸如沉水,望向梁寶:「我本欲籍憑雙戈建立姓名,我現在心灰意敗,不復當時心志。白石、普濟聯軍的攻勢很快就展開,你欲何為?」
梁寶坦然應答:「梁寶乃是越郡清江夷人,十年前,普濟海匪深入清江境內,村人盡遭殺戮,弟子不敢妄想雪此深仇,但也要竭力阻上海匪入城,免得雍揚城內也淪為修羅場。」
五十年前三苗歸附越斐雪後,得到越家支持,勢力大增,與百夷族爭居雲嶺,百夷族被迫徙居越郡境內清江上游的武陵山一帶,越郡樊、祝兩家對徙居的百夷課以重稅,巧設名目盤剝夷人,夷人數度起兵反抗,欲爭立足之地,悉遭樊、祝兩家重兵鎮壓,百夷百萬眾,現在只餘三十餘萬散居於武陵山中。
樊、祝兩家於武陵山北麓險峻設寨築堡,以高牆構連,東西橫亘一百二十餘里,將百夷三十萬人盡數封在武陵山中。後來公良友琴侵越郡,霸居溫嶺,時時從溫嶺組織小股匪盜向越郡縱深處侵襲,洗掠越郡各地,樊、祝兩家僅能護持數座堅城,越郡農耕多遭破壞,境內流匪聚集,清江府內匪患最甚,大多與普濟海匪深有聯繫,四邑城垣盡數損毀,數百里方圓內幾不見人煙,白骨盈野,成了梁寶口中所說的修羅場。
徐汝愚望著梁寶眼中熾烈的眸光,微嘆一口氣,說道:「你即使想回武陵山,我也不想阻擋你的。」
梁寶叩跪在地,大聲哭泣:「弟子不敢連累先生。」
舊朝實行壓制的民族政策,嚴禁上乘武學流入夷蠻之中。新朝草創,政令不達四方,各地因宜採取或撫或剿或驅或擾的民族政策,但禁武一舉卻是約定俗成,天人武人莫敢輕易犯之。
蒙端天生異稟,小周天貫通,五歲通慧如成人,自我放逐於中土,修學各家武學,十五歲便通到御神為虛的至上境界,弱冠之年載百車經文返回漠北,二十年窮究經義,大成,延門授徒,圖圖人遂得以修習上乘丹息術,實力大增,乃霸呼蘭草原,百餘年來侵襲中土,給中土帶來巨大難愈的創傷。天下莫不以為這是上乘丹息術流入漠北的遺患,所以對異族禁武一舉幾成天下公約,只有極少數卓識之士不屑一顧,但為免麻煩也不願收錄異族弟子。
徐汝愚兀然放聲而笑,愈笑愈是凄惻,說道:「與天下敵又能怎的?」復徐徐吐言:「群雄並起,逐鹿天下,互為仇讎。天下蟻民,或受役使,或遭屠戮,生者無使有歸,親人殘存,群雄使之然也,天下視之為仇讎。我與這天下為敵又能怎的?」
三人默然不語,水如影獃獃望向徐汝愚,只覺得他蒼涼與狂娟雜揉在他塵垢深覆的面容上,說不出的迷離誘人,也看不出他深眸中涌動的深湛是凄涼還是悲憫,只覺得心中一陣眩暈,只是幽怨的注視著這個讓自己看不透的男人,心想:你或許從未注意過我吧。
徐汝愚對梁寶說道:「你去取一盆水來,我今日傳你體悟之術。」
梁寶用銅盆取來涼水,置於地上。徐汝愚目遇水如影,輕蹙眉頭。水如影憂怨的攜著袖兒避入室內。
徐汝愚說道:「游魚飛鳥能證武道,人之微軀亦蘊含天之至道,我從槃木拳悟出體悟之術,今日便傳於你體悟之術。與現時武學不同,古練息拳講究以體入武,從身體的微妙感應去應證武道的玄機,從而有所領悟。你修習槃木拳事實上是被我強行領入體悟之領域的,以你現在的修為,若不是體悟之術相助,怕需過上好多年才能領悟槃木拳的奧義所在,雖說你已得槃木拳的精髓,但也盼你能夠勤加思索,使槃木拳的拳義不禁溶入身體,還要了悟於心,若非那樣,那槃木拳你就是達至大成,也無法傳授他人。」
袖兒在室內聽到徐汝愚這麼說,才明白自己為何學不會槃木拳了,原是梁寶太笨,無法將槃木拳的拳義宣之於口。體悟之術聞所未聞,心想徐汝愚應當不會授她體悟之術,梁寶這人又是固執,不得到徐汝愚的首肯,自是不會私下傳授。自己怕是一輩子都識不得如此玄奧的武學。
水如影從徐汝愚古木之下修習槃木拳的情形略知體悟之術一二,可其中詳情全然想像不出。再想聽時,庭中聲息全無,知道徐汝愚用丹息控制聲線的傳播,適才出聲無疑是警告袖兒莫要從梁寶身上打他武學的主意,梁寶是用體悟之術修習玄奧武學的,無法宣之於口,傳不了他人。
徐汝愚讓梁寶將手置入水中,說道:「空中有實,實中藏虛,若置實處,還在虛處。」帶動其手緩緩擾動,說道:「恍恍動作,可覺滯流,如縷如束,似纏還送,疾若剛,緩還柔。知水性可知剛柔,你去街上買一大缸,盛滿水,你置身其中練習槃木拳,何時水波不興,亦能破缸而出,你便會體悟虛實剛柔之意。」
袖兒見梁寶大冷天置身水缸之中,心有不忍,對徐汝愚更是嗤之以鼻,在內屋說道:「既然要體悟水性,何不去河水之中,何用在這憋屈的缸中,反倒施不開拳腳。」
徐汝愚去年入冬以來一直思量吳儲當年對自己的教義,直至徹悟「星空飄香」的劍意,對體內丹息已是運用如妙,後來傷心難當,盡閉外識,內識觀見古木蒼拙奧義,進入體悟之境,復原槃木拳術,至此以往所學武藝,都能通曉於心,道的境界更是卓越非凡,只是修為尚淺,無法盡情發揮領悟的道的實力,卻打開邁向武道至境的通途。
所以,徐汝愚修為未必絕頂,卻能盡數吸收吳儲、陳昂、長叔寂、叔孫方吾所傳的武道,見識卻非尋常一流高手及得上的。
徐汝愚見袖兒反駁自己,也不介懷,淡淡說道:「人有七性,梁寶性直,屬土,修習剛勁拳路最能發揮威力,然而剛而易折。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槃木拳不同常處,乃是損之以拙,補之以柔,所以我要他於狹仄的水缸中讓他打槃木拳,體悟柔之水性,也要體悟拙之妙意。」
招式惟求精妙,袖兒何曾聽說過這般求拙的言論,但與徐汝愚、梁寶相處多時,也不由她不信,那看上去鬆散稀疏的槃木拳,使將起來毫無威勢可言,對敵卻是妙處無究。
往後數日,徐汝愚在梁寶練拳時,便研究星空、止水雙戈,待梁寶練完拳,便與他講授拳理、武學奧義。因為所說俱是高手進階到一個階段後共同的感悟,也不避開水如影與袖兒,心想她們日後也會自行領悟到這些武學奧義。
水如影雖說獻身於樂藝,但往來多有武學大家,本身修為境界未必一流,眼光與見識卻是一流的。徐汝愚見她談論武學,顯出見識深廣,也不似當初那般拒之千里,有時教導梁寶,心中膩煩,便會與水如影交談,互有所得。
水如影雖不致力於武道,見徐汝愚能與自己交談,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歡喜,每日殫思竭慮的去回憶平日與別人無心之談,辨尋只語片言的真知灼見,去引起徐汝愚的注意。
五日時日過去,水如影雖說所得甚多,但因過度思慮,面容卻是憔悴許多,一付楚楚可憐的樣子。徐汝愚見梁寶初步掌握體悟術修鍊的竅門,尋思離開雍揚的時候到了。
徐汝愚說道:「梁寶,我離開之後,你要照常練習,直至水波不興,缸體破碎方可停下,那時你拳路中破綻才能盡然彌補。若是一個月後我還是未能返回雍揚,你便不用等我了。」
雖然徐汝愚未說明因何離去,梁寶三人俱能明白他話語中的訣別之意。三人慾言又止,梁寶想問卻未敢問出,袖兒想問卻怕遭他搶白,水如影幽嘆一聲滿目哀怨,終是沒有說出什麼來。
翌日,梁寶便將徐汝愚離開雍揚的消息送至挑明月樓。江凌天聞言跌坐椅中,將酸枝木椅壓得碎裂開來,而不自知,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