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短髮蓋耳,濃須長疤,在雍揚城中也屬相貌怪異之人,梁寶進城未曾打聽多時,就知道徐汝愚的去向,翌日中午在城西鐵匠坊巷尋著他。徐汝愚面向巷角,蜷坐在一座高高墳起的垃圾堆上,十餘頑童圍繞其後,又蹦又跳,一邊拍手,一邊口裡亂嚷自編童謠:「桃三年,杏三年,傻子長大十八年。」又將隨手拾起雜物丟向他。徐汝愚身上懵然不覺,只是雙手抱著腦袋埋在膝間,木然不動。
梁寶見他的後背滿是灰白泥印,幾根枯黃的菜葉披掛在頭上、肩上,周身散落著各種污雜碎物,碗大的石塊也置身其中,頓時淚涌如泉,心想:先生痴了。滿面淚痕,也不去擦拭,視野模糊的將眾頑童驅散,雙手緊緊抱起懵然無知的徐汝愚,望著他眸光渙散的雙瞳,心想:先生他雖身負絕世武學,此時卻對外界毫無感應,老天真是可恨。
水如影潛身暗處,將一切盡收眼底,暗道:他深受刺激成了這付模樣,原先痴傻看來也不是裝的。心中細細回想進港時會何事情又刺激到他發狂,一時沒有所獲,微嘆一口氣,轉身離去。
東林會自從梅家擅起戰端,就關閉了在雍揚城內的會館,梁寶合計半年得來的佣錢也住不了幾天客棧,心想如影花舫離開雍揚怕還有一段時日,就想在城西租下民房住下,自己一身氣力,再尋點活計應該可以應付十多日。不忍先生這付模樣讓旁人看到,梁寶咬牙尋了一處破落的獨院租下。
院牆泥灰剝落,斑駁如百衲破衣,院中一株古樹虯升出庭,蒼勁怪異,梁寶想起小時在村中聽相面瞎子胡謅,院中獨木乃是困兆,心想:可信可不信,沖了先生可就不好,趕緊到別處挖棵樹來才是。
梁寶將徐汝愚置於房內,出門去尋野樹,直至日薄西山,才從城外扛了一株碗口粗細的塔松趕回。推開院門,只見徐汝愚正在古樹下,演練自己家傳的拳路,心中驚喜,以為他回覆神志,口裡喚他:「先生,你出來了。」
徐汝愚如若未覺,兀自練拳,梁寶定睛看去,卻見徐汝愚使出的古練息拳與自己所練的拳路似是而非,細細比較,卻看不出究竟何處不同,只覺一股怪異玄妙的感覺梗在胸口,欲吐不出,欲摒難除,心裡氣血翻湧,想起徐汝愚那日讓他忘掉拳路的話,方明白憑自己現在的修為,連看也不能夠看。忙提息寧神,將心中雜念摒除,不再去想兩種拳路究竟有何不同。
見徐汝愚雖然不應自己,卻能在那裡獨自練拳,梁寶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只覺得這通拳打下來,先生便會自然而然的醒轉過來。便想走進院中,將肩上塔松栽下再說。靠近徐汝愚時,卻見他左手一架,右掌屈伸向自己擊來,梁寶未曾料得他會向自己出手攻來,頓時被擊中胸口,駭然失色,心想:自己死了,誰來照顧痴了的先生啊?
踉蹌連退數步,只覺徐汝愚一拳力道雖足,卻沒有什麼丹力,梁寶心道:先生在試我武功。將塔松斜靠在院牆上,撩開架勢,搶到徐汝愚身前,施展開徐汝愚所授的大散手與之對拆開來。梁寶初學大散手,只在徐汝愚指點下使過幾次,生疏之極,每每三四招就會給徐汝愚一拳擊穿守勢,擊到身上。所幸徐汝愚拳中不吐丹力,梁寶身壯骨健,挨了數十下,除了鼻青臉腫,渾身淤痛之外,卻也沒受內傷。若是挨不住,只需遠遠離開一些,徐汝愚也不去攻他,又是一人獨自在那練拳。梁寶漸漸也明白過來,只要進入古樹枝葉覆蓋的範圍,就會被他攻擊,心想:先生原來未曾醒轉,失望之色油然滿面。
避過徐汝愚,將塔松栽在院落一角,腹中雷鳴,去街頭買了幾隻肉包子回來。徐汝愚還在練拳不息,對梁寶推門進來也不聞不見。梁寶喚他多時不見回應,將豬肉包子放在空地上,揮手將肉香向徐汝愚扇去,心想:先生雖然痴了,也會知道飢餓,想來他有一天一夜沒有進食了,聞著包子香定會停下來。梁寶雖當徐汝愚痴了,卻還是不願先行進食,等徐汝愚停歇下來,一齊去吃豬肉包子。
誰想徐汝愚好似味覺也喪失了一般,對滿身縈繞的肉包香氣毫無知覺。梁寶這一等等到大半輪華月高耀中天,院中白石板披月折光,明亮如雪,古樹枝葉繁影搖曳,篩落在徐汝愚的身上,就像縱橫的水草披滿周身似的,使得他的拳招更加詭異。
梁寶這時看徐汝愚練拳與初看時相比又是一變,與自己幼年練習至今的拳路差異更大。梁寶此時飢腸漉漉,豬肉包子所散發的奇香縈繞鼻端,只覺這是天下最折磨人的法子,又等了片刻,實在挨不住,這時也漸漸明白徐汝愚現在怕是真的喪失嗅覺了。心中告罪一聲,狼吞虎咽的吃下幾粒包子,心中生怕徐汝愚隨時會知覺到餓了,還是留下一份包子放在原地未動。
梁寶不敢離開,在月下練起拳來,這才發現經過剛剛一番與徐汝愚的拆解,招式熟練的許多,施展開來,掌鋒凌厲,隱隱覺得掌緣諸穴微微發熱,似乎有丹息溢離的跡象。舒展了一下身體,覺得先前骨散肉裂的疼痛不復存在,神志清澈,沒有一絲勞碌一天後的疲倦,心中歡喜,心想:原來被先生痛毆一頓,有這種好處。
心中想來,躍躍欲試,搶身上前,與徐汝愚拆解開來,這才發覺自己其實毫無進展,依舊三四招便中徐汝愚一掌,一柱香的功夫支持下來,骨頭又是被拆散似的疼痛不已,忙滾到一旁,粗喘大氣,望著尤自練拳不息的徐汝愚,暗道:明明覺得自己有了一些進展,為何還是那般不濟?見徐汝愚一時還停不了,自己又渾身疼痛難忍,按照徐汝愚所授的方法,寧神調息。
不知過了多時,梁寶攸然醒轉,只覺神盈息實,比前幾日練息感覺好上太多。烏雲密遮星月,四下無光,眼前漆黑一片,耳中只見呼呼拳風不斷,心想:先生難道練拳不用目視?
摸索著尋來日間買來的火鐮,點燃一看,徐汝愚果真在樹下練拳不休,拳勢與剛剛又有不同。梁寶想了片刻,心中方才明白過來:不是我沒有進展,而是先生在不知不覺中已然將拳法改進了許多。心中再想以往所學拳招,竟然模糊的稍許,不敢深究下去,凝目去看徐汝愚的拳勢,火鐮發散的光暈勉強將古樹也籠罩在內,梁寶心生奇異感覺,覺得徐汝愚要溶入這古樹中一般。
梁寶只當是光影迷離引起的幻覺,也未深究,卻是奇怪的是,徐汝愚拳招之間風勢甚疾,卻不出古樹枝葉覆蓋的範圍,梁寶手中火鐮除了偶爾風過晃動不休,卻一絲不受徐汝愚拳風的影響。
梁寶見離天明尚有一段時光,便火鐮遠遠插在地上,又與徐汝愚開拆拳招,雖然還是被打得那般不濟,心中明白這般練習,自己進展甚迅,更加振作精神去應付徐汝愚的攻勢。甚為奇怪的是,徐汝愚拳招之間始終不含丹力,只是拳招越發玄妙,拳招自身蘊含的力道漸漸加巨。
梁寶這次還是未能多挨片刻,避到一旁,繼續調息養神,等自然醒轉便又與徐汝愚打在一處。如此兩回,天光熹微,只見當空層雲密布,寒風卷吹枯葉,卷揚到半空又立時四下飄散,心中梗然,卻不明所以。又從街上買來數粒肉包,放在徐汝愚的身側,自己將原來冰冷堅硬的肉包和著涼水嚼下。
過去幾日,徐汝愚還是在古樹之下練拳不休,不眠不食。梁寶不敢須臾稍離,就是買飯也是湊近買了就急急趕回。
晚間不遠處無數絢爛煙火騰空而起,梁寶看煙花似從梅府別苑裡竄升出來的,才想到今日正是梅家老太爺的壽辰。煙火熄盡,絲竹聲起,突然一縷琴音渺渺傳來,四下一時寂靜,這縷琴聲鑽耳尤為清晰,梁寶又憶起初見徐汝愚明眸時的感覺,只覺得內心妥帖之極,兩者恰可比擬,這琴音真如天籟般使人陶然若迷。
梁寶常聽坊間巷裡傳聞,也是曉得這天籟般的琴音乃是江幼黎撥弄出來的,卻見徐汝愚漸漸緩停拳勢,佇立在那處,呆然不動。
梁寶心中一喜,以為徐汝愚醒轉過來,走到近前,還是發現他眼中眸光渙然未聚,神情滯然,口裡喚他,也不見他有什麼感應,心想:是了,先生最是想念江幼黎,她的琴聲就像流過先生心裡那般引起先生的感應,看來只有明日尋來江幼黎才能喚醒先生。
琴聲一停,徐汝愚又恢複往常,兀自練拳不息。
梁寶翌日尋到梅府別苑,守衛理也不理將他攔在門外,跑去城南塢口,幼黎花舫杳然無蹤,詢問數人也未能知道幼黎花舫的去向。
梁寶只得去尋水如影。
水如影見他問起江幼黎,初時一臉不預,若有所思片晌工夫,反問他:「江幼黎與你師父有何關係?」
梁寶默然不語。水如影見只與他分離幾天時日,現在他峙立於自己面前,儼然亭淵氣勢,與往日判若兩別,心中驚詫他的變化之巨之迅,見他默然不語,知道是了,心中卻想不透他師父與江幼黎之間的關係。
昨日江幼黎琴藝技驚四座,水如影花魁光輝被她掩去不少,心中不快直到現在。這時被梁寶的變化一驚,分神過來,想到:若是自己一直處於這種心態,怕今生也難超越江幼黎。獃想片刻,緩緩說道:「幼黎花舫凌晨已離開雍揚了。」
梁寶滿面頹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