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邑,實則是江津的衛城。二百年前,舊朝重臣元華奉旨築江津城來控扼大江、津水水道,放棄望江邑城,而在北面四十里的攝山北麓重新選址築城。當時,水戰盛起,大江上航行的戰艦最大已達到四百梢,艦頂可以放置拋石弩。望江城緊靠大江而建,南城牆依大江崖石而立,距江水不及百步,若遇戰時,直接處於戰艦攻擊範圍之內。出於戰術考慮,元華放棄擴建望江邑的構想,而於攝山津水的西岸重新築江津城。此處,攝山山勢直刺津水,水道陡然狹窄,大型戰艦不得往北。江津卻因為先天不足,水營多為二百梢以下的中小型戰艦,難以憑之爭雄大江之上。
張東當年永寧,苦於水營不銳,無以爭天下。在他執掌永寧政權後期,一是大力改建望江水道塢港,使之可泊四百梢戰艦仍至樓艦,一則加緊攻佔水營重鎮鍾留。然而,二者皆未能實現,張東已斃命於吳儲戈下。張東建立了的永寧政權灰飛煙滅,江津城落入易封塵囊中,然而,他要應付盤據南陽宿松、潛山二邑的張東族人與白石許伯當的兩面壓力,已無暇在望江繼續擴建水營塢港。
徐汝愚靜靜佇立船首,默默回憶當年吳儲評論望江、江津的言語,神色黯然的向左岸望去。
望江城在津水內側的水營塢港在修建中途嘎然而止,亂石橫積,觸目皆是。已建成的塢港也用於商用,其間槳來楫往,好不熱鬧。
易封塵此時已將望江水營悉數歸建於江津水營,這在水戰盛行、注重江權的南方澤國而言,望江城幾乎是不設防的。然而,在江南尚未出現強大的地方政權,能一舉將望江、江津二城拿下,望江現在也是相當安全的。
望江素來注重來自水上威脅,北城、西城歷來薄弱,若只得望江,不圖江津,江津距此四十里,疾騎一個時辰即至,望江亦不能久守。若是佔據望江,圖謀江津,望江就是最佳的中轉基地,後方物資、兵源可從水道源源不斷的運抵此處,整頓,完全轉化為戰力運到江津城下。那時江津危矣。
易封塵出於上述考慮,將望江水營撤建。由此可見,江津形勢嚴峻,一觸即發,易封塵需要一支強大的水營,以保障清河蕭邑與江津之間的水道安全。
碼頭北側亂石堆積,蔓草叢生,餘暉下,兔走狐奔,群雀紛飛,蒼涼氣息無遮無擋的瀰漫。徐汝愚不由心中一郁,望著無盡凄涼的滴血夕陽,感嘆不已。不用回頭,就知道幼黎站到身後,輕發感慨說:「義父曾言,再給張東些許時日,望江塢港建成,加上鍾留水營,大江之上只有晉陽懷來、東海雍揚水營可以與之抗衡。張東定然恨極元華當年築江津城時舍望江而取攝山,使江津無水營可用。我看,張東其人氣量有限,不敢破廢攝山的天然水防。如果是我入主永寧,定會加築望江使之成為堅城,役使民眾拓寬攝山五里水道。強大水營年余得成,何用在望江、鍾留城下費時費力?」
幼黎心神大顫,自從江津在望,昔日嬉鬧搞怪的少年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則是眼前這位時而抑鬱寡歡、時而指點山河的徐汝愚。幼黎頓生一種陌生的感覺,只覺此時的他已與四年前的浴血少年完全融合在一起。這或許才是他真正的自己。幼黎生出即要失去他的感覺,心中不舍,只是目光迷離的凝視著眼前這個少年。
徐汝愚望向幼黎,目光中難得的柔情,說道:「我父乃是興化徐行。」
幼黎知道他要將埋藏內心多年的秘密吐露給自己聽,然而聽到「徐行」之名,也不由渾身巨震。徐汝愚不為意,繼續說道:「我父名居六俊之首,然在灞陽城下卻遭到暴軍屠戮,義父從青州伊翰文戈下救下我,輾轉至江津,在攝山草廬之中,授我兵書陣法。義父雖然凶名在外,然而與父親一樣,心懷天下,曾與父親在興化故所就天下勢爭論數日。義父曾對我說,天下俊豪,最服庸我父親,也最不服庸我父親。將平生所悟都傳授給我,一是希望我能用來以利天下,消彌他的罪過,一是希望在我身上與我父一爭高下。義父與父親不合處甚多,皆自成理,汝愚愚鈍,不能辨也。與幼黎姐遊盪江湖,所有爭辯,我都拋諸腦後,整日無憂無慮。四年實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只是重臨江津,往昔種種不由自主的出現在心頭,仿若兩種巨力爭奪,汝愚不知所歸也。」
所言最後,已是凄迷,抬頭望眼,攝山雙峰奪目而至,在晚照中,霞雲變幻萬狀,猶如人生飄渺際遇多桀死生契闊不可測也。風勢陡盛,掠江穿石,激蕩相和,如鬼魅聲。徐汝愚一時有感,生生魘住,幼黎推之也不覺。
幼黎知道他心魔驟生,不理外人。坐下撫琴,指間錚錚琴音流出似金戈鐵馬,奔伐突刺,尤不掩死氣沉鬱之意。
隨之,起羽聲,作悲音。蒼涼若草木凋敝蕭條秋冬,苦旅羈野。
淙淙琴聲欲歇,又若江流將入海,音沉而廣袤無垠,蕩蕩雄渾茫茫然也。
琴聲止,徐汝愚回過神來,說道:「多謝幼黎姐。」又說,「幼黎姐稀聲大音,御琴以神遇,指間淙淙如水勢運轉,連歇圓潤近乎道。琴藝止於此也。」心知自己剛剛為心魔所魘,幼黎故作悲音,將其心由山河凄楚之幽深寓意引入琴聲蕭殺之境中,幾經轉折,入大江渾渾歸海之雄渾境界,徐汝愚抽心而退,回覆自然。徐汝愚於江津城中習得止水心經,然多年來迴避心中矛盾,整日只知用修鍊丹息化解傷勢,不作他想,對止水心經也疏於修習,沒有絲毫進展。否則怎會輕易給心魔所侵。
徐汝愚輕執幼黎柔荑,柔聲喚道:「幼黎。」幼黎不覺意外,彷彿期待許久,嚶嚀一聲,垂首偎入他的懷中,心間柔情涌生,只盼如此相攜到老。
花舫行至攝山腳下,天已經黑下來,拋錨近岸。其時,星稀雲密然尤有天光下泄,草屋幽影,瞭然可辨。
徐汝愚自知,草廬之後,義父孤墳孑然,心中生楚。眾人約定明日帶上香燭,一同上岸拜祭。徐汝愚此時已經耐不住,向眾人說了一聲,獨身上岸去了。
草廬已經破損不堪,土牆坍塌崩毀,只有十餘根朽木依舊不倒,搖搖欲墜的支撐著茅草所乘無幾的屋頂。想到當年跟隨吳儲就在裡面學習兵書,吳儲雖然面冷言寡,然而對他照顧關懷備至,常常不等他開口,吳儲都已一一辦妥。
想起往昔種種,徐汝愚心中愈加凄楚難當。轉至屋後卻發現兩墳並立於野,一墳整飭如新,一墳沒於蔓草之間。想起整飭如新者乃是凌戰威為自己設立的義兒墳,心中不由苦笑。
卻見自己親手所立的義父墳塋幾乎沒在野蔓之中,只余墳頭殘土微露,心中不由悲哀之極。想到義父當年武勇兵謀當世無雙,最後只落得草席裹屍、墳塋坍毀的境地。雖說人死消失於無,對身後事一無所知,徐汝愚依舊凄涼難當,潸然淚下,簌簌落濕衣襟。跪在墳前,手薅草蔓,捧來新土,重整舊墳。一切事畢,獃獃坐在墳前,心想:明日購來棺木,收拾義父骸骨,重新尋佳處安葬。往事紛至沓來,一時沉浸其中,難以自拔。其間,幼黎與珏兒上岸探看一次,見他也不知理睬,只得將兩人披風一起為他覆上,離開。
不知何時,遠處有人聲傳來,徐汝愚陡然驚醒。見有五人往這處來,避身草廬中,透過坍塌的半堵矮牆向後探看。
來人皆勁裝束身,一人提勾,一人提刀,三人提劍,兵刃都出鞘在手。五人小心翼翼包抄著接近墳塋,見無異常,才將刀劍歸鞘,聚在一起小聲討論。
一人訝然道:「吳儲狗賊的墳頭也清理過了。」徐汝愚聽得心中大恨。
「看來陳子方他們果然來此拜祭,軍師所料不差,他們定然會從望江乘船途經雍揚返回平邑。」乍聽陳子方,徐汝愚覺得很是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心想:如此看來應是陳子方修飭我的墳塋,這名字好生熟悉,卻想不起來,難道是凌戰威派來。原來,三年前徐汝愚得聽凌戰威所寫《義兒傳》後,對他的怨恨已消,只是不知道陳昂也尋到江津了。
「只要能拿下陳漱玉,不怕陳昂不投鼠忌器,宛陵不日可破。」一聽「陳漱玉」三字,當年宛陵城中刁蠻驕傲的小女孩立即呈現在他的腦海中。徐汝愚雖對陳昂知道他是那日江津城中的孩兒疑惑不解,但已經猜到陳子方是陳昂大弟子,受陳昂命令過來拜祭他。想到乾爹對他的恩情,自己卻一直沒有去東海報個平安,心中愧疚不已。知道正有一個陰謀正向義父展開,徐汝愚更加摒氣寧神,生怕聽漏一句。
「易封塵這老西明裡應承軍師,暗裡卻讓陳子方悄然出城。幸虧軍師察覺不對,料定陳子方會拜祭完再行離去。他們不出北門,只有從大江水路逃竄。快發火箭通知軍師。」
片刻,三束煙火竄上半空,夜空陡然一亮,復回黑暗。一人得意聲道:「軍師果然知人甚微,陳子方這渾人逃跑也不忘聽從師命,給這兩個死鬼上墳。大師兄,吳儲墳上新土還濕,想見他剛走不久,我們追吧。」
徐汝愚不禁暗嘆那人觀察細緻入微,竟能根據墳土沒被露水濡濕推測人未及遠,只是不知是另人其人罷了。
被稱作大師兄的人說道:「軍師嚴令我們,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