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兩月,蒙亦領著長戈四十九騎所剩餘的二十四人裝成吳儲的模樣不斷在荊郡、越郡兩地顯身。張東不斷派遣族中高手前去各地截殺。
徐汝愚與吳儲兩人每日依舊出現在東籬茶樓,依著後窗而坐。用過早點,泡上一壺上好的雲霧,隨意挑個話題談論。
徐汝愚自幼跟隨父親遊歷天下,心智較同齡人成熟得多,與吳儲討論時,有不解之處,憑著他甚佳的記憶,就以徐行平日跟他所說的話跟吳儲抗辯。雖知吳儲凶名,然而數月來,吳儲對其關懷至微,每日晨午必運先天丹息為他治療受損的經脈,相處甚洽,初始對他的懼怕現在已經蕩然無存。就是遇到不合的地方,不能辯解,便不多言,但是臉上盡顯不屑神情,目光遊離移至他處,佯聽之。
吳儲面含微笑,也不介懷,心知自己借眼前幼子,與徐行抗辯,不合之處,眼前幼子自然信他父親為多。吳儲也不理會一幅不屑之極的神情,徑直述說自己的見解。
吳儲未逢滅族巨變之前,精習劍術,對各家儒學也多有研習,但是經歷博陵邑滅族巨變之後,心性大改,盡棄儒學,心中被仇恨填滿,在永寧郡大造殺戮,武藝大成於碧落戈術,心中恨壑難填,對世俗所有見解已是偏激之極。
徐行雖逢亂世,難得其心一直不失為赤子,自是與吳儲觀念迥異。徐汝愚起初能跟吳儲辯論一二,然而終歸年幼識淺,說多了語言之間難免自相攻訐,其說難圓,吳儲卻也不譏諷。漸漸,徐汝愚談到不合的地方,便閉口不言,靜聽吳儲一人敘說。
吳儲每言及兵法、軍務、地誌、豐物之時,徐汝愚便神色專註,目光炯炯,顯出他興緻盎然於此。遇及自己明曉的事情,欣然插言,滿面興奮之意不掩。吳儲如果遇到他熟悉的話題,就不多言,另選一個話題談論。兩個多月來,吳儲多挑這些經世致用之術,說於他聽。此時,徐汝愚已極少能插得上話。此時形式雖然還是交談,實則是吳儲將自身所悟所學的經世致用之術傳習給他。
徐汝愚每遇不解,並不張口詢問,多能細細思慮。吳儲見他眉頭深鎖認真的神態,雖不掩嘉許,但也不禁莞爾。也不多加解說,任其思索,自己或品茗,或觀窗外景緻。待他久思不得其解,吳儲方詳加解說。數月間,吳儲不覺已然將自己經歷戰事十餘年的經驗,悉數傳授於他。徐汝愚現在雖不能盡數吸收,待他經事幹練之後,聲名鵲起之日可待。然而,對於傳授止水心經一事,吳儲甚為猶豫。
時近年關,江津城內已下過二場大雪。樓前大街,積雪業已剷除。窗外,攝山之上,白雪皚皚,晶瑩可賞。午後的陽光,穿過氤氳上繞的水汽,溫熙落在吳儲瘦削俊面之上。吳儲此時眼帘下垂,眸中神光內斂,神色寂然若有所思。
徐汝愚見他不言,以為他在思慮復仇之事,便不煩他,將雙腳置在銅缽蓋上,銅缽內置火炭,南方人冬天不燒火炕,便以之取暖。徐汝愚默中按照陳昂所授的驚神訣引導體內真氣緩緩流動。行氣之時,內心明凈,腹下傳來的痛楚更為清晰,然而氣行完畢,受損經脈便治癒一分。於是,稍有空隙,就勤練不綴。
吳儲見他行氣完畢,一股汗水流經臉頰,心中不忍,說道:「陳氏驚神槍最是霸道強橫,行氣之速天下罕見,並且真氣出竅之際,寒暑分至,急驟間受之如遭雷殛。習者極需資質,若無堅韌脈絡,傷敵亦自傷也。陳氏除陳昂不世出的武學奇才,習驚神槍得以大成外,族中再無他人可稱高手。所以,陳昂之能,因族中別無他助,也只能安於東海宛陵。你修習驚神訣,因為灞陽城下巨變,得解大危。寒暑兩股真氣出鶴頂穴成中正至和之氣,已入先之境,道家稱之為丹息,並有滋養潤生之能,對你的受損經脈自是大有裨益。」說到這裡,吳儲神色一肅,告誡道:「但是,你需牢牢記住,不可運息出竅與人相爭。你經脈細弱難耐巨力,一旦行息出竅,既速且巨,丹息所經之處,悉遭破損,那時你便會性命垂危,朝不保夕。」
徐汝愚聽到這裡,頓時心如死灰,怔怔望在一處,目中卻空無一物。
吳儲心中無可奈何,但不忍他自傷如此,於是輕言慰藉道:「事雖至此,猶有可為。若能另尋別家內功心法,只要有一路丹息過鶴頂穴,你便能修習。」然而將「成就有限」按於內心不表。心想:天下內功心法良莠不齊,數以百計,行經路線皆殊異不同,陳氏驚神訣更是標表立異,另尋一種氣經鶴頂穴的丹息術談何容易。若是自己悉心鑽研,不出數年自然能創出一套他適合的丹息術來。並且,有控制的破襲其脈絡、貫通竅穴,以其先天真氣滋養潤生之能,破而後立重生經脈亦非難事。可是自己能有這麼長的時間嗎?罷了,還是將止水心經傳給他吧。
一切想定,吳儲危坐正色,說道:「更俗,五年前,我前往興化見你父親,請他出山。他言我凶名已顯拒之。我與他以天下勢爭言,數日不果。現在,他已亡逝,我與他的爭辯,或許日後在你身上會有分曉。我現在傳授你止水心經,這是修心術,脫胎於佛門止觀大法,然更甚之。常習之,五識強於常人,有所成就,於紛亂雜幻中,慧心通徹明凈,似鏡台而不受塵埃。修習內家心法,佐之,少有走火入魔。更為妙處,是在爭鬥時,其中妙處還待你他日自行領悟。最為重要的,你要記住,惟有修習止水心經的人方能真正使出清河沖陣。」
從此,吳儲將報仇之事忘卻,閉口不提。向有司納五十金,於攝山鳳陵峰下的緩坡上結廬臨水而居。每日晨午悉心傳授徐汝愚止水心經,督促勤加修習。午後,傳習兵法、軍務要領。取河沙,揉以樹膠,在木盤上制出各郡地形,於沙盤之上為他講解用兵征伐。其中,又以青州、東海、永寧最為詳細。可知他雖不能盡破永寧兵,卻心懷天下。其不能,乃是時不予之也。夜間,行氣於其周身,探究經脈,以先天丹氣為他擴容脈絡。
待至來年穀雨,徐汝愚經脈之間流動的丹氣,雖細若線縷,但綿綿不絕,未出穴竅,其亦大異尋常丹息。吳儲細心探究多日,方發現那是一股旋擰丹氣,運行時,螺旋飛轉,不同於尋常真氣束縷成絲的運行方式。
吳儲是丹氣大家,雖不明所以,但也知道丹息以這種方式運行,效率倍顯,速度亦疾。數月之間,徐汝愚的經脈大有改觀,行氣之際,已無塞郁,且經脈有所擴張。此中,雖有吳儲每日行氣洗脈之故,然而,旋擰丹氣也居功其偉。由此可知,徐汝愚於灞陽城下,所遇甚異,因禍得福。天下內家心法數以百計,上乘丹息術也數以十計,驚神訣便是其其之一。先人依天性、循至道而創之,歷代均有增益,也不能完備。徐汝愚於灞陽城下,生死關頭,體息自行,偏偏體脈若無,不利於其運行,方自生出旋擰丹息來貫通少海穴。
吳儲當知這種旋擰丹氣對當今丹氣術而言,乃是一個極大的突破。只是自已無暇研究,於是在最後的日子裡,將自己所知丹息術的相關知識毫無保留傳授給徐汝愚。且厲色告誡,道:「丹息術一日無大成,一日不可泄露旋擰丹息的秘密,就是最親的人也不可泄露。」
稍頓,暗吁一聲,坦言道:「若非我心中仇恨掩蓋一切,我也難消覬覦之心。」說罷,心間似有重負釋下,轉身將桌上雪白峨冠戴上頭頂,輕捋飄帶,甩至身後,輕言;「我祖上以清河沖陣北拒呼蘭凶族,不飾鎧甲,峨冠博帶,葛布青袍,黑墨巨戈,指天畫地。其後三十年凶族不敢南窺。待我先祖被離間獲罪身死,族人徙居博陵,呼蘭人才得以霸呼蘭草原,使之不歸中土。然而因為先祖威名,凶族依然不敢深襲中原。」
吳儲言語間,字句斟酌,鏗鏘有力,凜凜然氣勢逼人,似領千軍迴旋於沙場之上。然而,隨之語聲低回。「想我十餘年來,為仇恨蒙蔽,以清河沖陣屠戮淮上兩府民眾,先祖清名盡毀我手,然已不能罷手。」
此時,吳儲亦不復有剛剛凜然逼人的氣勢,眼中淚跡隱現,雙肩微顫,背脊微曲,頹頹然似有無盡悔恨難以自抑。過了好一陣,稍有平復,目中滿含期待的望著徐汝愚,語重心長的說道:「天下已經進入亂世,新朝內廷力弱,淮水以南的郡府都不受內廷拘束,相互爭土,無一日或止。盜賊不絕,力大者侵城,勢小者掠奪道野。民不聊生,起而抗之,然而力有未逮,世家出兵剿之,能夠生存下來的也多淪為流寇。朝帝年衰,崩殂在即,少主方幼,外戚得力,肅川穀家,虎狼之輩,幾乎可以斷言,淮水以北世家也不會久安於土。舊朝遺族在南平郡休養生息四十餘年,復辟之心日益暴露,呼蘭凶族窺中原已久,伺機而動,這種大禍已經不是個人能夠消弭的。沖陣之術,你能用之則用;不能用,就代我傳授於能士,助他安定天下。」
徐汝愚心知他十數年來活在仇恨之中無以自拔,大半年來對自己平生所為漸生悔意,種種加諸身,死志已堅,無論此行能不能殺得張東,吳儲都不會活著回來。只是心中難捨,雙目噙酸,待他說至最後,點頭應允,卻止不住潸然淚下,抓住他的青衣一角,不願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