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吟鞭東指即天涯 第五百零八章 杏花如夢

遼東戰事慘烈,將士浴血,遼民塗炭,京中卻是謠言紛紛,同仇敵愾熱情高漲的大明朝百姓沒能等到他們期待的直搗敵巢的大捷,驚懼、失落、憤懣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但普通百姓怨聲載道,官員們也是互相攻訐指責,來充事後諸葛亮,但對大明兩京十三省數十萬生員而言,遼東戰事如東風射馬耳,他們最關心的是自己的前程,因為萬曆四十六年也是金風桂子之年,三年一度的鄉試又來了。

四月間遼東戰火尚熾時,兩京禮部就會同翰林院、詹事府開始草擬兩京十三省鄉試主考官人選,五月初,十五位主考官人選確定,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贊善張原任廣東省鄉試總裁。

按照慣例,只有科考大省浙江、江西、福建才會選派翰林院修撰、編修去當總裁主考官,比如三年前乙卯科浙江鄉試的主考官就是探花出身的翰林院編修錢謙益,而一些偏遠省份的鄉試基本不會派翰林去主持,至於像張原這樣的年富力強的詹事府清貴詞林官若是出任考官的話,一般都在順天府或應天府,而現在,張原卻被派去遙遠的嶺南,這明顯有貶謫之意啊——

不但翰社的友人為張原抱不平,京中士庶也對此議論紛紛,說方閣老嫉賢妒能要把張原趕出京城、說張原反對方閣老制定的四路進軍計畫,張原說分兵合進有極大危險,事實證明張原料事如神,方閣老大失顏面,又因為張原打了方閣老的兒子,所以方閣老決心報復,把張原派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當考官——

方從哲對這些流言也有耳聞,著實氣惱,他倒是很想把張原貶謫出京,可這次去廣東主持鄉試明明是張原自己要求的,他自然就授意禮部順水推舟了,也許張原是驛馬星動喜歡行路,去年出使朝鮮,今年又要南下廣東,可京中謠言卻說成是他方從哲嫉賢妒能、有意排擠張原,這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

八月初九是鄉試開考的日期,而北京城距離廣州府水陸七千餘里,張原接到任命是五月初八,拜訪辭行、飲宴應酬、收拾行裝,轉眼就是五月十七,雖說有大運河直達杭州,可要在八十天時間行七千里路那也是很緊迫的,再不啟程就要趕不上廣東秋闈之期了,不能再耽擱——

五月十八日辰時,朝陽門碼頭邊兩條白篷大船等候啟航,都是張原的船,他要攜妻揳子舉家南歸,真好似被貶出京三年兩年回不來的樣子——

商澹然離開紹興來京已經快有兩年了,很想念山陰的公媼和會稽的兄嫂,這次就與張原一道回江南,而且她又有了身孕,正好回山陰分娩;

穆真真帶著小鳴謙當然也要回去,張瑞陽老夫婦還沒見過這個小乖孫呢;

王微則留在京中打理書局和商鋪,武陵和雲錦夫婦也留在京中協助王微,武陵唉聲嘆氣,他是極想跟著少爺少奶奶回山陰的——

張岱及翰社諸友來為張原餞行,先一日就在岸邊大松樹下搭了個竹篷,這時諸友人在竹篷里飲酒賦詩訴離情,倪元璐突然冷笑道:「阮集之又病了嗎?」

自去年從朝鮮出使回來,阮大鋮就很少參加翰社的雅集,往往是託病不來。

文震孟是嫉惡如仇的,說道:「他體健如牛,哪有什麼病症,他既與姚宗文、周永春輩酬唱往來,要攀附權貴,我翰社乾脆就將他除名。」

張原道:「由他,由他。」

說話間,錢龍錫、孫承宗、祁承爜、楊漣數人也來為張原送行,張原昨日都一一去辭行了的,今日又非休沐日,看來錢龍錫幾人是告假來相送。

錢龍錫道:「昨日東宮傳旨,命本府代太子殿下為張贊善送行。」說著,讓僕人把東宮的禮品抬到張原的座船上去。

張原趕緊向西謝恩。

翰社諸人皆喜,東宮對張原甚是器重啊,錢龍錫乃是詹事府的堂官,非比等閑人等。

這時,武陵突然快步走到張原身邊,低聲道:「少爺,小高公公說鍾公公在東嶽廟要見少爺,為少爺送行。」

張原疏眉一揚,點了點頭,說道:「請小高公公稍待。」心想:「皇長孫可能也來了。」

錢龍錫與張原略敘幾句,便回詹事府去向皇太子朱常洛復命,孫承宗、祁承爜、楊漣、洪承疇也回各自衙門,只有翰林院的文震孟、張岱這幾人要看著張原揚帆遠去。

大兄和朋友們太熱情,張原只好如實道:「東宮鐘太監在東嶽廟要與我說幾句話——」

張岱笑道:「你去,你去,我們在這裡等你。」

高起潛在東嶽廟大殿前趙孟頫碑刻下等張原,見張原和一個面生的老者走了過來,便趕緊迎上,先打量了那老者幾眼,聽張原說這是王宗岳王師傅,高起潛叫了一聲「王師傅」,就壓低聲音對張原道:「張先生,哥兒也來了,在後殿帝妃行宮等著張先生呢。」

因為去年那次皇長孫在東嶽廟遇險,所以這次明顯加強了警戒,廠衛和巡捕房的人遍布東嶽廟內外,這想必是鐘太監安排的,鐘太監現在權勢見漲。

走到後殿,廊邊閃出一個大漢向張原叉手唱喏,卻是客光先,右臉頰上有一道醒目的傷痕,張原遣開其他人與客光先一番問答之後,才知客光先參加了薩爾滸之戰,受了輕傷,穆敬岩受傷更重,中了兩箭,所幸並非致命要害——

張原驚道:「穆叔昨日派了人來報信,只說升任千總,未提及受傷之事。」

客光先道:「那想必是痊癒了。」

客光先不善言辭,不會主動說什麼,都是張原問他答,神情極是恭敬,張原對遼東戰局的準確預測讓他折服——

張原忽然想起一事,問:「我曾看戰報得知東路軍擊傷了努爾哈赤之子洪台吉,不知確否?」

客光先道:「洪台吉遭火器擊傷,傷在面門,瞎了一隻眼。」

張原面露微笑:「好極,好極。」

洪台吉就是皇太極,皇太極雖然沒有死,但瞎了一隻眼,從此儀容不整,以後想要接掌努爾哈赤的權力也難,代善、阿敏、莽古爾泰這些人都不會服他,努爾哈赤靠兒子、女婿統領八旗軍征戰天下,一旦身死,這些子婿爭權必慘烈——

魏忠賢從後殿走了出來,見張原在和客光先說話,忙施禮道:「張先生,哥兒等張先生多時了。」

客光先退到一邊,張原跟著魏忠賢進後殿,後殿閑人免進,連道士都被清出了,張原進到帝妃行宮,見鐘太監、魏朝兩個內官立在一邊,皇長孫朱由校在擲金錢玩耍,走到近前,才看到客印月跪在帝妃像前默禱,臀部抵著腳跟,上身微弓,腰背綳起,宮裙包裹的葫蘆狀體形引人綺思,但鐘太監幾個並不多看,顯然沒什麼感覺——

「張先生,廣東臨近南海,極是遙遠,真羨慕張先生,可以到南海看大鯨。」

虛歲十四的朱由校身量比前兩年沒長高多少,依舊單薄,但氣色不錯,少年心性不甘約束,對張先生天南地北的走是真心羨慕。

張原含笑道:「此去嶺南並非遊山玩水,乃是為國選拔人才。」

魏忠賢道:「張先生,嶺南是蠻瘴之地,張先生為何要去那地方!」魏忠賢顯得很為張原著想,也許是真心的,因為太子和皇長孫禮敬張原。

張原笑道:「在唐宋之前,嶺南是蠻瘴貶謫之地,但自我大明開國兩百年來,廣州是萬商雲集,富庶產豪奢擬於蘇杭,更有諸多西洋番邦人士,奇珍異寶、奇俗奇情,皆前所未見。」

皇長孫朱由校聽張原這麼說,不勝嚮往。

張原與朱由校說話時,客印月立在一邊含笑注視,待張原告辭要走時,她卻捧出一個漆盤,盤上是十數個甘露餅,朱由校道:「張先生,這是嬤嬤親手做的甘露餅,送給張先生品嘗。」

張原心中一動,去年那個大雨天在文華殿的荒唐一幕倏上心頭,面上不動聲色,說道:「多謝客嬤嬤,客嬤嬤珍重——殿下珍重,努力學習,愛惜身體。」

……

兩條白篷船一前一後離開朝陽門碼頭,五月的大運河水量充沛,張原坐在篷窗下,將那十來個甘露餅都丟到了水裡,小鴻漸看到了,過來問:「爹爹在做什麼?」

張原道:「餵魚。」

小鴻漸道:「張鴻漸也要喂。」

小鴻漸說到自己不說「我」,都是說「張鴻漸」要怎樣怎樣。

商景徽從鄰艙過來,脆聲道:「張鴻漸,不許爬船窗。」

十二歲的商景徽已經亭亭玉立,眉目與商澹然有四、五分相似,稍微清瘦一些,走過來拉著小鴻漸的手,立在張原身邊看船窗外汩汩的運河水,不時側頭看看張原,說道:「姑父,你很愉快嗎。」

張原點頭笑道:「是,心情愉悅。」

商景徽問:「是因為要回江南了嗎?」

張原道:「是啊,思念雙親,想念家鄉的小橋流水了,白馬山的花木欣欣向榮否?」

商景徽抿唇輕笑,說道:「我看姑父很有隱逸之氣,不甚熱衷仕途,那姑父又為何要千里迢迢進京赴考,一直待在紹興豈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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