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四百一十四章 說死

看來鍾本華要和魏朝爭風吃醋了,不知會不會打起來?

張原笑了笑,進文華門,來到後殿主敬殿,鍾本華與另一個太監韓本用已經在殿上,稍等了一會,就見客印月、魏朝、魏進忠三人陪著青衣圓帽的皇長孫朱由校來了,朱由校向張原行禮,張原還禮,師生二人分頭坐下,客印月並未離去,而是與伴讀高起潛一道跪坐在皇長孫左右陪伴,以前客印月只是中途送點心來,這回卻陪著來讀書了,想必是考慮到朱由校需要她,鍾本華、韓本用、魏朝、魏進忠這四個太監侍立一邊——

張原凝目看著皇長孫朱由校,朱由校原本下巴就尖,這些天又瘦了一些,看著更像錐子臉了,臉色還有些發青,朱由校的體質不佳啊,這讓張原頗為擔心,他就指望小木匠安安穩穩繼承皇位後才有他的用武之地呢,說道:「殿下還要保重貴體才好。」

缺少父愛的朱由校頓時眼淚就流了下來,叫了一聲:「張先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張原站起身道:「今日先不讀書,我陪殿下說說話。」示意朱由校跟著他走到大殿右邊的菱花槅扇長窗前,上午的陽光照過來,明朗舒適,窗外有幾株野秋葵,淡黃色的花在秋陽下輕輕搖曳,高牆深殿,寂靜無聲。

張原側頭看著朱由校,寬慰道:「殿下手足情深,感逝傷懷,但也不要過於哀痛,自己保重身體最要緊,人各有壽夭,這是沒法挽回的事。」

朱由校默不作聲,好半晌忽然問道:「張先生,像我三弟這樣死了,會是去了哪裡呢?」

這是一切哲學的起源,多少人想問的卻永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啊,張原沒急著回答,卻問:「殿下自己是怎麼想的?」

朱由校搖頭道:「我不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我看到三弟他一動不動了,叫也叫不應,我非常害怕。」說到「害怕」兩個字,便回頭叫了一聲:「嬤嬤——」

客印月便快步走過來,拉著朱由校的手,柔聲道:「哥兒別怕,嬤嬤在這裡呢。」眼波流動,瞟了張原一眼,「請張先生好好和哥兒說說,哥兒問我,我答不好,小婦人讓哥兒來問張先生,張先生是大才。」

張原道:「從來沒有死而復活的人,所以死到底是怎麼回事沒人說得清楚,就是先聖孔子,也不說怪力亂神之事,孔子只談論他知道的並堅信的事,儒家學問是入世者、也就是活著的人的學問,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要我們先好好活著,活都沒活好,哪裡還去考慮死呢。」

張原這樣正統的回答顯然不能滿足朱由校的好奇心,朱由校道:「可是我聽有些宮人說人是有靈魂的,死後就變成鬼了,張先生你認為呢?」因為萬曆皇帝的母親慈聖皇太后崇信佛教,所以萬曆以來明宮中信佛之風大起,太監宮女大多數都信佛。

張原道:「靈魂和鬼不是一回事,鬼是佛教說的六道之一種,人作了惡事,就會墮入餓鬼、畜生和地獄這三惡道——」

「這個我知道。」朱由校道:「嬤嬤和我說過,有三惡道也有三善道,好人死後轉生善道,壞人墮入惡道,我三弟是小孩子,哪能做什麼惡事,善事好像也沒有,那他會去什麼道?」

朱由校說這話時,客印月那雙大大的美眸就看著張原,看張原怎麼回答,張原目不斜視道:「佛教導人行善,這是好的,這世上大奸大惡之人和大善大賢之人一樣稀少,絕大多數人是既沒多良善也沒多可惡,三皇孫夭折實在可惜,想必還會托生為人——」

說到這裡,張原微微一笑,道:「殿下,我是你的儒學講官,不是傳法的和尚,我只就我知道的和我相信的向殿下說明,首先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死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但以前有個叫列禦寇的賢人說『死之於生,一往一返,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又用更通俗易懂的話解釋給朱由校聽,接著說道:「所以佛教所言也是有可能的,三皇孫解除了疾病的痛苦也是一種解脫;其次,三皇孫與殿下是兄弟,他既去了那不可知的地方,殿下懷念他可以,過於傷心則不好,還是要好好將養身體,既然活著,那就要好好活著。」

朱由校點點頭:「張先生說得是,若是重新投胎做人,又要一年一年長大,好難熬的,我真想快快長大。」

相信有來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有信仰的人為人處事就有底線,不容易歇斯底里,張原含笑道:「殿下這麼想就對了,長大了才好。」

卻聽朱由校又道:「長大了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張原問:「殿下長大了想做什麼事?」

朱由校遲疑了一下,看著張原道:「張先生,我說實話你不要責罵我。」

張原道:「誠實總是美德。」

朱由校便道:「我長大後若沒有其他事的話我還是想玩玩遊戲、做做木工活,想著我三弟這麼小就死了,所以我要多玩玩,不然太吃虧了。」

十二歲的朱由校從自己弟弟夭折之事上總結出了要及時行樂的道理,這沒什麼好指責的,張原這時不能和皇長孫講什麼「敬始、慎終,追遠」這種追求道德穿越的生死觀,儒家的道德理想是一種高遠的目標,很難達到,晚明士紳享樂成風,人性的覺醒最先表現出來的是自私、是我行我素、是蔑視傳統道德規範——

張原這時也不能對朱由校說「過幾年你就要當皇帝了,你還得學習,不然以後看臣子的奏疏都看不懂,不就全由太監擺布了,魏忠賢也不識字,文盲對文盲,正好忽悠你。」說道:「殿下愛好遊樂、木工,這也沒什麼不對,不過書還得讀,讀書明理,能辨忠奸,殿下是皇長孫,是天下百姓之望,殿下行一點點善,對天下而言就是大善,就能利益萬民。」

朱由校點頭道:「是,像張先生就是忠臣,先前的周講官就不怎麼忠,這就是我出閣讀書後才明白的。」

張原微微而笑:「多謝殿下誇獎,不過呢,有時忠言逆耳,殿下以後聽到不中聽的勸諫不能只憑好惡來判斷忠奸,而要多方面考慮,要多聽取別人意見,不能專聽一個人的。」

朱由校道:「張先生說的話既是忠言又中聽,我就聽張先生的話。」

張原道:「我不是聖賢,肯定也會做錯事說錯話的時候,殿下不能專聽我一人之言,像孫先生、馬先生都是很好的講官,殿下也要聽取他們的善言,同一件事多聽幾個人的意見,然後自己來決斷,這就叫偏聽則暗、兼聽則明。」

朱由校點頭,對客印月道:「嬤嬤,張先生真是謙虛啊。」

客印月那雙媚目瞅著張原,應道:「是,張先生很是謙虛,做錯了事也敢承認。」

朱由校奇道:「張先生做錯了什麼事?」

張原渾身一燥,就聽客印月答道:「嬤嬤是打比方,是說張先生品德好。」眼風朝張原輕輕一撩。

張原微笑道:「多謝客嬤嬤美言,客嬤嬤今日沒給殿下準備點心嗎?」

客印月眼風又是一撩,說道:「哥兒這幾日寢食不安呢,哥兒,聽了張先生這一番話,心裡舒坦些沒有?」

朱由校道:「舒坦多了,三弟由楫肯定是投胎做人,又重新吃奶了。」

客印月道:「哪有這麼快,還要十月懷胎呢。」見張原眼睛看過來,白如凝脂的臉頰微微一紅。

朱由校的確覺得心開了許多,也有些胃口了,說道:「那嬤嬤去給我拿些窩絲虎眼糖、佛波羅蜜,還有花果子油酥來吃,也給張先生帶幾塊甘露餅來。」

張原一聽「甘露餅」三字,忙道:「我不吃。」

一旁的客印月唇邊含笑,說道:「這甘露餅是光祿寺送來的。」

張原道:「也不吃,我怕言官彈劾我貪吃零食沒有為人師表的樣子,殿下可以吃,殿下是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平日要多吃多活動——好了,現在開始讀書吧,大聲朗讀。」

客印月對朱由校道:「哥兒,那嬤嬤先回宮去,到正巳時給你送茶點來。」

魏朝跟著客印月一道回宮去了,魏進忠也告辭去巡視甲字型檔,這邊只余鍾本華、高起潛侍候,張原開講,依舊是溫習學過的《論語》章節,然後開講新章節,張原允許朱由校在他講課時隨時提問,有不明白的當時就問,這樣可讓朱由校集中注意力——

講了大半個時辰,客印月領著一個宮人捧著點心漆盒來了,張原便讓朱由校歇息吃點心,張原則在殿廊上練兩遍太極拳以舒展筋骨,這是他的習慣,在翰林院他也練,在宮中倒是沒練過,現在見朱由校體質差,決定不顧可能引起的非議,要引導朱由校鍛煉身體,三皇孫朱由楫夭折,萬曆皇帝和皇太子朱常洛肯定心情沉重,這時候教朱由校強身健體之術時機正合適——

果然,在邊上吃花果子小油酥的朱由校好奇地看著張原練拳,待張原練罷,趕忙問:「張先生,你這是練什麼武術?」

張原道:「這是為了強身健體,我讀書寫字累了,就起來練兩遍,對身體很有好處,殿下也跟著我一起學嗎?」

朱由校喜道:「好極,張先生真是文武全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