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四百零五章 奸臣

皇長孫朱由校回到主敬殿,坐在書案邊一言不發,伴讀高起潛也趕緊跪坐著,既然哥兒沒向周講官行禮,他又豈敢妄動,不然豈不是襯托出哥兒沒禮貌。

周延儒知道皇長孫對他有些怨氣,也就沒擺出老師的樣子責怪皇長孫無禮,周延儒心想皇長孫年幼,即使現在對他有些不滿,但只要他曲為解說,讓皇長孫明白他是出於忠心,相信過不了幾天,皇長孫的芥蒂就消了,畢竟是十二歲的孩子嘛——

周延儒徐徐道:「請殿下將《大學》第一章讀三遍。」

不料朱由校卻道:「周先生今日不問上回張先生教了些什麼了嗎?」問這話時眼睛看著書本。

就好比一個巴掌冷不丁抽過來,周延儒來不及閃避,都能感覺到臉頰火燒火燎的痛,呼吸驟然急促,勉強鎮定下來,解釋道:「殿下,小臣非是——」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朱由校根本不聽周延儒的解釋,謙卑稱臣也沒用,自顧捧起書來大聲念誦,身後的小高跟著小聲念誦,這《大學》第一章不過兩百字,三遍念下來也不須半刻時,念完之後朱由校又板著臉一聲不吭了,他雖是十二歲的少年,但尊貴的身份擺在那裡,這樣冷然無語的樣子還是很讓其他人感到心慌和壓抑的——

周延儒臉頰的灼熱感漸漸消退,心想少年人正在的氣頭上,還是暫不要解釋,現在就是解釋皇長孫也聽不進去,只會火上澆油、適得其反,沉默了一會,翻開四書,說道:「今日開講大學第二章,我念一句,殿下跟著念一句。」

朱由校並不像往常那樣答應一聲「是」,而是坐在那裡默不作聲。

周延儒提高聲音道:「殿下聽到我說話沒有?」

朱由校回答道:「周先生,我有一話說。」

周延儒心道:「只要你肯開口就好,我知道你心裡到底是何想法才好解釋、開導。」溫言道:「殿下請講。」

朱由校道:「周先生第一次給我講《大學》時曾背誦了一遍,當時我是對著書看的,發現周先生漏了一個字,第二天說給張先生聽,張先生教導我說周先生這是小錯誤,是無心之失,應該寬容,而周先生呢?哼哼——」朱由校都不屑往下說了。

少年朱由校的這些話等於又是一記耳光,周延儒年輕白皙的臉龐霎時又漲得通紅,起身分辯道:「殿下請聽我一言——」

朱由校板著臉道:「周先生,我出閣讀書機會難得,不要說廢話,請講課吧。」

周延儒沒想到這位看著有些呆傻的皇長孫竟然句句刺人,就和方才張原在前殿對他那樣,這讓周延儒如何受得了,今日必須要把事情說清楚,不然他哪有心情講課,說道:「殿下,學習必先誠心,殿下既對我存了偏見,那我講什麼殿下都聽不進去,我必須向殿下把事情說清楚,然後再講課——」

朱由校左右看看,主敬殿上除了他和周延儒,只有鐘太監和小高,這兩個人都是幫著他的,便乾脆道:「周先生明白就好,我就是不愛聽你講課,你說什麼都沒用。」

鍾本華一直在看戲,這時出聲責備道:「哥兒,不得對周先生無禮。」語氣卻簡直是溫和。

周延儒居高臨下看著皇長孫,沉聲道:「這就是殿下的尊師之道嗎!」

朱由校怕皇祖父、怕爹爹、怕鄭貴妃、怕西李,可不怕周延儒,當下來了一句更狠的:「周先生,你人品學問遠遠不及張先生,我看你像是個奸臣。」

「奸臣」一詞是朱由校上次聽皇祖父罵那個御史劉光復說的,感覺很犀利,所以今日果斷用到周延儒頭上,把周延儒氣得渾身發抖,皇長孫把話都說到這般地步了,他再想忍辱負重也不可能了,罵他是「奸臣」,這誰受得了!

「啪」的一聲,周延儒將手裡的書丟在書案上,拂袖大步而去,鍾本華叫著「周先生,周先生」追上去想要挽留,周延儒頭也不回,一徑去了,可見羞憤已極。

朱由校這時害怕起來了,臉色有些發青,問鐘太監:「鍾師傅,周先生會不會去爹爹那裡告我的狀?」

鍾本華急命乾兒子小高躡著周延儒的行蹤,看周延儒往哪裡去的?

高起潛飛跑著出去,不到半盞茶時間就跑回來了,用袖子擦著汗,臉有喜色,稟道:「哥兒放心,周講官往東華門去了。」

朱由校這才稍稍放心,卻又問:「他會不會是回去寫了奏疏來罵我?」

鍾本華料想周延儒無顏把方才哥兒譏諷他的那些話告訴千歲爺,因為不管怎樣,他這個東宮講官已經是當到頭了,事情若鬧大對他名聲只有更糟,安慰道:「哥兒莫怕,周講官不會再來了,今日之事你也莫要對他人說起。」

朱由校連連點頭:「我知道,我不說——小高你也不許說。」

高起潛又抹了一把汗,應道:「小的如何敢亂說。」

朱由校問:「鍾師傅,若爹爹問起周先生怎麼走了,我該怎麼作答?」

鍾本華道:「哥兒就推說不知何故,讓我來回答就可以了。」

朱由校喜道:「謝謝鍾師傅。」

沒了講官,朱由校就隨便寫了幾頁大字,看看午時已近,就回慈慶宮用午餐去了。

按慣例,中午光祿寺會在奉天門內的東廡下設宴款待兩位進講的東宮講官,詹士府少詹事錢龍錫給皇太子講了《易經》「履卦」之後,來奉天門東廡準備享用宮廷美食,等了好一會不見周延儒來,便讓內侍去主敬殿問,那內侍回來說主敬殿已經空無一人,錢龍錫就吃獨食,午後開講時才對皇太子朱常洛說起這事,朱常洛就讓王安回慈慶宮詢問,鍾本華對王安說了實話,王安搖著頭道:「胡鬧,胡鬧。」

鍾本華道:「若能換個講官最好,哥兒的確無心再聽那位周先生講課,公公你是知道的,哥兒頗為任性,而且周先生與張先生有了嫌隙,講官不和對教導哥兒也不利。」

王安道:「周講官當時憤然離宮,事後定會有個說法的,且看他怎麼說。」

回到文華殿,王安向朱常洛稟道:「千歲爺,周先生上午進講時偶感身體不適,就先出宮休息了。」

朱常洛點點頭,也沒在意,繼續聽錢龍錫講《易經》。

……

周延儒羞憤出宮後並未回翰林院,因為張原就在翰林院,若問起他為何這麼早就出宮了他真不知道怎麼回答!

七月下旬的午前陽光燦爛,天高氣朗,金風送爽,京師之秋是最好的季節,但在周延儒看來,簡直是天昏地暗,他雇了一輛馬車回大明門外棋盤街寓所,午飯也不吃,悶頭便睡,過了一會又起床磨墨寫辭呈,說自己感了風寒,暫不能入宮進講,為了不要耽誤皇長孫的教育,請翰林院、國子監、詹士府另選賢才教導皇長孫,辭呈寫好後,正待叫僕人送到翰林院交給郭學士,門房來報說姚老爺來訪——

周延儒心知姚宗文是來探聽他彈劾張原的結果,只是今日文華殿和主敬殿發生的事實在讓他羞於啟齒,太屈辱了,他少年成名,會元、狀元連捷,心高氣傲,這回卻栽得如此之慘,一時間連向人訴說的勇氣都沒有了,也不想聽別人安慰的話,他要托養病來慢慢調整自己的心情,說道:「就說我染了重病,暫不能見客。」

姚宗文吃了閉門羹,極為納悶,昨日黃昏周延儒來見他時意氣風發說要讓張原仕途就此終結,怎麼今日進宮這麼早就出來了,還一出來就病倒了,周延儒才二十齣頭,年輕體健,又不是吳道南那樣的老朽,怎能說病就病,這定是託詞,想必是彈劾張原失敗了——

姚宗文很是懊喪,但又不知道事情經過究竟是怎樣的,心裡七上八下,極不舒坦。

……

翌日,輪到張原入宮進講,給皇太子進講的是郭淐,二人一道進宮,郭淐邊走邊問:「張修撰昨日何事應召入宮?」

張原道:「關於皇長孫教育之事,周侍講對我有些誤會,已在太子殿下面前說清楚了。」

郭淐從袖子里摸出一封書帖,說道:「這是周侍講昨日下午遣人送來的辭呈,請求辭去東宮講官,說是染病暫不能勝任——這是何故?」

張原心道:「周延儒昨日不是忍氣吞聲向我道歉了嗎,後來又去主敬殿講課了,怎麼突然就告病辭職了?」答道:「我亦不知何故,周侍講既染病,那我們還得去探望探望。」

郭淐點點頭,沒再多問什麼,入文華殿向皇太子稟明此事,將周延儒的辭呈遞上。

朱常洛道:「周講官染病,那就待病好後再入宮進講嘛,何必辭職。」

王安心道:「周延儒與哥兒已經無法相處,託病辭職最好。」說道:「奴婢明日代千歲爺去探望周侍講,問問病情如何,何時能入宮進講,若拖延時日長,那還是依周侍講所言另選講官為好,免得耽誤了哥兒的學業。」

朱常洛對王安是言聽計從,點頭道:「那就備些禮品去探望一下,也備一份禮品給張修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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