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三百八十章 疑雲

吳道南吩咐廚娘烹制幾樣江西家鄉菜,留楊漣、張原用午飯,熏肉、魚頭、豆腐、青菜、瓦罐湯,家常小菜,別有風味,酒是新年時皇帝賜的宮廷長春酒,菜香酒美,賓主三人交談頗為融洽——

午後未時初,楊漣與張原告辭,走在太僕寺街上,陽光燦爛,張原微微眯起眼睛,從相對陰暗的小四合院里出來,驟見強烈光線,眼睛還是有些不適——

楊漣道:「介子,我今日不當值,你且到處我住處長談。」

張原約了鐘太監在什剎海相見,道:「老師見諒,學生這時有事,傍晚時再來老師寓所候教吧。」

楊漣覺得自己事無不可對人言,對別人他也這樣要求,問:「你有何事?」

張原可以教訓小景徽說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但對楊老師不行啊,楊老師會說君子坦蕩蕩,只好答道:「慈慶宮太監鍾本華是學生在杭州時的舊交,約好今日午後在什剎海見一面敘敘舊,學生不能食言失約。」

楊漣搖了搖頭:「罷了,那你趕緊去吧,黃昏時我在會同館等你。」又覺得有必要提醒張原一句,說道:「介子,以後你少與閹豎輩往來,這樣清議不佳,你現在已不是青衿士子,而是官身了。」

張原口是心非道:「楊老師教訓得是,不過既已約好,總不能讓人空等。」向楊漣一揖,帶著汪大鎚和來福出太僕寺街東,再沿著皇城根折而向北,道路右側,那高高的皇牆內就是西苑太液池,牆面朱漆斑駁,顯出大明帝國的老態——

因為已經是未時,怕鐘太監久等,張原三人走得甚快,經灰廠街、西大街、向什剎海鐘太監外宅行去,經過火神廟後的水亭時,見前面一頂絹帷小轎冉冉而行,一個宮人跟在轎邊,張原也沒在意,大步越過那絹帷小轎,卻聽轎內一個低婉嬌媚的聲音道:「狀元郎現在才來嗎,鍾公公等你好久了。」

張原「啊」的一聲,停下腳步轉身朝那小轎作揖:「客嬤嬤吉祥。」這似乎有點清宮戲的味道了。

雕花車窗被從內推開,露出客印月那張明艷皎潔的臉,那雙大而媚的眼睛瞅著張原,笑吟吟道:「三個月不見,張公子已是狀元及第,成了翰林院的六品官了,真是可喜可賀,張公子怎麼不乘車轎?」

張原就跟在轎邊走,答道:「在下從太僕寺街那邊過來,沒多少路,走走看看風景也好。」

「也有六、七里路呢。」客印月一雙媚眼瞟著張原,見張原身形挺拔,行步矯捷,兩條腿很有勁,春心就是一盪,很少能看到這般英氣的讀書人啊。

張原心想:「客印月這深宮乳娘能夠這麼隨意出入宮闈嗎,她似乎還有丈夫和兒子的。」問:「客嬤嬤要去哪裡,是鍾公公宅第嗎?」

客印月點頭道:「是,我兒侯國興從保定家鄉來,這幾天就住在鍾公公外宅里。」

張原心道:「不錯,鍾公公和客印月勾搭上了。」

過了火神廟就是鐘太監的大四合院,武陵一直等在這邊,看看過了正未時了,正等得焦急呢,見張原從火神廟那邊過來了,忙對身邊的小內侍高起潛道:「小高公公,我家少爺來了。」

小高就跑進去報信,待鐘太監迎出來,張原和客印月已經到了門前,張原拱手道:「讓公公久等了。」

鐘太監笑道:「雜家也才到不久,客嬤嬤半路巧遇狀元郎嗎。」

客印月從轎子里下來,笑道:「是啊,很是沾光呢。」

鐘太監一笑,對張原道:「張翰林請,雜家在後園設了酒宴專為狀元郎賀喜,客嬤嬤要一起喝杯酒嗎?」

客印月道:「這怎麼好意思。」眼睛瞟著張原——

張原沒注意客印月,他看到鐘太監身後站著兩個人,一個是三十來歲的昂藏大漢,身形高大,臉很長,眼睛小卻極有神,站在那裡就有一種威勢,另一個是扁平臉的少年,十三、四歲,有點畏畏縮縮的樣子——

張原問鐘太監:「鍾公公,這兩位是——?」

鐘太監回頭一看,還沒答話,客印月已經答道:「這個是我兄弟客光先,這個是我兒子侯國興——還不趕緊向狀元郎見禮,今年的新科狀元,炙手可熱。」

那昂藏漢子和扁平臉少年就過來向張原叉手施禮,張原還禮道:「原來是客嬤嬤的令弟和令郎,那就一起喝一杯吧。」

客印月的弟弟客光先躬身道:「狀元公折煞小人了,小人豈敢與狀元公同席。」

鐘太監與張原有要緊話說,不想有人打擾,客印月這個弟弟是個農夫,哪裡上得了檯面,說道:「客嬤嬤要與兒子和兄弟團聚說話,雜家另備了一席酒讓他們暢飲。」說罷,挽著張原的手進入內堂。

三年前在杭州城甬金門外的織造署,鐘太監就曾挽著張原的手送張原上車,那時是鐘太監示恩邀名,是上位者的愛才和雅量,然而時過境遷,現在的張原非復當年的小童生,而是名滿天下的新科狀元,鐘太監結交張原已經有點高攀了,讓鐘太監滿意的是:張原依舊很看重與他的交情,雖然狀元及第,但神色一如從前謙和,沒有一絲驕矜之色,這真是大器之人啊——

酒席設在側院小廳,一張黃花梨木的食案,兩個蒲團,食案上一壺御酒,幾樣江南風味的精潔小菜,小廳長窗外就是盛開的海棠,午後陽光濃烈,映著盛開的海棠,滿眼都是嬌艷和嫩紅,如無數少女的唇——

風雅太監鍾本華在右邊蒲團上跪坐著,說道:「雜家知道張翰林已用過午飯,現在隨便吃點,雜家有事要向張翰林請教。」

張原道:「一直想過來向鍾公公致謝,卻不得空,年前山東賑災的詔旨若無公公從中出力肯定就沒有那麼快下來,公公此舉,活人無數啊,外人不知公公仁義,張原卻是悉知。」

鐘太監聽張原這麼說,笑得合不攏嘴,山東賑災旨意的下達,他的確從中出了力,但這種事沒法向人宣揚,做了好事不能揚名那是很痛苦的,現在聽張原贊他,真是心花怒放,謙虛道:「雜家一燒冷灶的也出不了什麼大力,只向盧相說了幾句話而已。」宮中稱司禮監掌印太監為內相,內閣首輔是外相。

張原道:「有些人在其位不謀其政,公公且沉住氣,早晚有謀其政之時。」

鐘太監道:「雜家倒是沉得住氣,只是宮中明爭暗鬥,雜家當下只求平安。」忽問:「聽說鄭國舅之子羽林衛千戶鄭養性與張翰林有交情?」

小廳中只有張原和鐘太監兩個人,兩個侍婢站在廊墀外,來福和汪大鎚立在院中,午後時光很安靜——

張原笑道:「我初入京,與他鄭氏有什麼交情,傳臚大典那日,鄭養性到我內兄宅第拜訪我,說要送我一座四合院,鍾公公你說,那房子我要得嗎,當然是一口回絕了。」

鐘太監笑了起來,放心了,直言道:「雜家今日要向張翰林請教的是,近來京中傳言,鄭國舅父子與鄭貴妃將謀害東宮,東宮侍從人人自危啊,你想若東宮有什麼不測,那福王豈不就是儲君了,這該如何應對?」

張原眉頭一皺,「梃擊案」三個字差點脫口而出,晚明三大案他記得很清楚,梃擊案是發生在萬曆四十三年,也就是去年就應該發生了,難道歷史已經悄然改變,梃擊案延後,風雲際會,專等我張原來參與?

向鐘太監旁敲側擊,果然此前只發生了妖書案並沒有梃擊案,張原暗暗點頭,說道:「公公勿慮,皇帝雖然不喜東宮,但卻容不得這等事,公公朝夕勤謹留意,提醒東宮出入門戶要小心就是了。」

鐘太監道:「雜家曉得,小爺現在也很謹慎,不是萬歲爺召見,小爺都是待在慈慶宮中深居簡出。」見張爺在蹙眉沉思,問:「張翰林想到了些什麼?」

張原在思索晚明史上那樁梃擊案的前因後果,總覺得不可思議,那個持棒闖進慈慶宮要打殺太子朱常洛的人,到底是不是鄭貴妃和鄭國泰父子指使的?若是鄭氏指使的,那鄭氏也太愚蠢了,指使那麼個瘋瘋傻傻的人冒冒失失闖進來就能打死朱常洛?飛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哪裡去了,兇悍勇武的江洋大盜哪裡去了,怎麼不找兩個來刺殺太子?

想到這裡,張原自嘲一笑,這可不是武俠小說啊,聽鐘太監問他想什麼,他當然不能告訴鐘太監梃擊案將發生的事,轉換話題道:「我在想客嬤嬤那個弟弟,真的是保定府的農夫?」

鐘太監不明白張原怎麼突然說起客光先,答道:「當然是農夫,客嬤嬤的丈夫候二也是農夫,都是務農的。」

張原問:「侯二何在?」

鐘太監道:「死了,客印月入宮的第二年其夫侯二就死了,皇宮找乳娘要丈夫孩子俱全的,不然不要,那侯二如果早死一年,客印月就不能進宮了,也正因為侯二死了,所以客印月才在宮中一直待著,哥兒也依戀她,不然早已遣送出宮回保定。」

張原心道:「這還真是巧啊。」說道:「我看客嬤嬤的弟弟形貌不凡,以後或許能出人頭地。」

鐘太監笑道:「能得到狀元公誇獎她弟弟,客印月定然大喜——張公子也懂相人冰鑒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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