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天上神仙

張原送走鄭養性後回到院中,商周祚從西廂台階上走下來問:「介子,這鄭養性來此何事?」方才商周祚一直避在書房內,不願與鄭養性相見。

張原道:「那鄭千戶要送我大時雍坊的四合院,我已婉拒。」

商周祚搖著頭道:「福王都已就藩,鄭氏還是不死心——你若住到鄭養性送你的房子里,那整個東林就視你為敵了,儲君已定,浙、楚、齊、宣諸黨也不敢明著支持福王。」

張原微笑道:「大兄放心,我豈會不知死活貪那個便宜。」

商周祚也笑了起來,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他這個妹婿心思之機敏、行事之穩重少有人能及,不過還是提醒一句:「姚宗文與鄭氏關係最是密切,你要留點神。」

……

傳臚大典的次日就是禮部為新科進士設的瓊林宴,瓊林宴又叫恩榮宴,始於唐代的曲江宴會,宋代叫聞喜宴,洪武時瓊林宴在中書省舉行,後來中書省撤了,瓊林宴就改在禮部舉行,會試和殿試的所有考官都要參加,今年因為出了兩起重大的科舉舞弊案,周應秋和另一位禮部官員已經鋃鐺入獄,而且浙、宣諸黨的言官猶在攻擊會試總裁吳道南,吳道南不慎將沈同和取為會元,這的確是個污點,所以今日瓊林宴吳道南託病沒有來,由首輔方從哲主持宴會,宮中內侍送出宮花和小絹牌,三百多名新科進士和一百多名考官都簪花戴恩榮牌,狀元的恩榮牌要特殊一些,是銀制的——

禮部瓊林宴熱鬧非凡,簪花穿大紅袍的新科進士們滿面紅光,拜房師、拜主考官,酬酢交際,歡聲笑語,方從哲特意把張聯芳、張岱、張原叔侄三人請到一起敘話,張聯芳是浙中名士,方從哲見過張聯芳幾次,而且方從哲與張汝霖也有點交情,這時笑對張聯芳道:「葆生世兄,你這兩位侄子殿試排名可是在你之上,你有何話說?」

張岱殿試排名三甲第一百五十六名,張聯芳是三甲第兩百三十九名,張原就不用說了,狀元掄魁——

張聯芳道:「方閣老豈不聞殿試排名亦如積薪,都是後來者居上啊。」

方從哲笑,贊道:「山陰張氏,一科三進士,四代兩狀元,門第之榮,前所未有啊。」笑容一收,目視張原,徐徐道:「狀元郎,萬言廷策辛苦。」

張原躬身道:「閣老閱卷辛苦。」

聽到這話,方從哲不禁笑了起來,說道:「的確是辛苦,老眼昏花了。」問:「狀元郎的『冰河說』有足夠依據否?」

張原道:「稟閣老,三百年一輪的冰河說學生是有依據的,二十三史的天文志、五行志都有關於氣候變化和災異的記錄,即近三十年來的氣候變化也足以說明問題。」

方從哲道:「你披覽史籍、旁涉西學,提出的冰河說真可謂是一鳴驚人啊。」話語中似有揶揄之意。

張原恭恭敬敬道:「學生豈敢嘩眾取寵,實是心憂國家災患,提出冰河說是讓朝野內外、君臣士庶都對這天災有長期的警惕,並早作救備預防,而不是抱著僥倖之心,把心腹大患當作瘡癬小疾。」

方從哲沉吟片刻,問:「災荒將持續三十年,這實在駭人聽聞,恐怕會導致民心不安,明日內官監就將刻印新科進士廷對策,老夫有個建議,刻印時將那冰河說刪去,狀元郎以為如何?」

張原眉頭微皺,他若服從閣老的權威答應刪改,自然能讓方從哲歡喜,以後仕途自有好處,但萬言廷策是他救國大計的第一步,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要被掐去,這絕不行,必須頂住壓力,說道:「萬言廷策乃是學生嘔心瀝血所作,冰河說亦非一時興到之言,學生不想刪改。」

正旁聽方從哲與張原說話的其他官員和張聯芳等進士都是臉色微變,狀元郎少年氣盛,這簡直是駁方閣老的面子啊。

方從哲卻是不露慍色,含笑道:「本朝最年少的狀元郎剛直不阿啊,是老夫失言了。」

張原長揖道:「方閣老雅量非常,實乃學生楷模。」

方從哲不再多說,回席飲酒。

張聯芳低聲埋怨張原:「介子,你何必當眾拒絕方閣老的建議,廷策刪改一下又何妨。」

張原心道:「葆生叔你還是玩你的書畫古董去吧。」口裡道:「冰河說是那小侄殿試對策的中心要點,一刪就成滿紙無用之言了。」

張聯芳搖搖頭,不好再說什麼。

張原去拜見房師張鶴鳴,徐光啟也在座,兵部郎中張鶴鳴心情愉快,今科狀元出自他的《春秋》一房,這是房官的榮耀啊,說道:「張原,這次若非徐贊善的堅持,你只怕參加不了殿試。」

徐光啟忙道:「張大人出力最巨,若非房官力薦,我一閱卷官有何能為,還有劉尚書、吳閣老,都是今科狀元的伯樂啊。」說話時,注目張原,心下極是欣慰,他能堅持不容易,張原更不容易,張原以一甲第一名讓那些無恥宵小卑污言論都銷聲匿跡了——

……

瓊林宴畢,張原率新科進士去鴻臚寺學習禮儀,官場上有一套禮儀的,由鴻臚寺卿親自教導,練習了一個下午,傍晚出皇城各自回住所。

三月二十日,鴻臚寺賜狀元張原冠帶朝服一裘和十兩一錠的紋銀五錠,其他進士只有銀子沒朝服,狀元總是享有格外的恩典,除此之外,朝廷還要傳令紹興府為張原建狀元坊以示榮耀。

三月二十一日,張原執筆代丙辰科三百四十八名進士上表謝恩,這日要舉行朝會大典,鴻臚寺設表案於皇極門之東,錦衣衛設鹵簿法駕於殿前,本來皇帝是要到場的,但萬曆皇帝能出席傳臚大典已經非常難得了,哪能指望他再升殿——

皇極殿中作樂,中和韶樂奏昇平之意,司禮監的宦官在階下鳴鞭,這個鳴鞭很有特色,不經長期訓練施展不出來,鞭用鱷魚皮製成,有一丈多長,那宦官執著鞭柄上下飛舞迴旋繚繞,「啪」的一聲,音長而韻,如鸞鳳齊鳴,響徹雲霄,迥異凡響——

鳴鞭三響後,鴻臚寺官員引張原及諸進士上殿列班,現在是按殿試名次排隊,張原、文震孟、錢士升居前三,二甲第一名是賀逢聖,翰社其他社員的殿試名次分別是,洪承疇二甲第十二名、黃尊素二甲第五十九名、阮大鋮三甲第五名,倪無璐三甲第十九名、張岱三甲第一百五十六名、許觀吉三甲第二百一十名、孫際可以三甲最後一名墊底,丙辰科進士第一名和最後一名都是翰社中人,實為奇巧之事——

張原率諸進士向皇帝的龍椅寶座四拜後起立平身,贊進謝恩表,鴻臚寺卿舉表案於殿中,贊宣表,禮畢。

翌日,張原又要率新科進士到北京國子監拜謁孔子廟,行釋菜禮,繁文縟節,極是隆重,禮畢,易冠服,這便叫釋褐,從此不再是平民之身,是官身了,出則輿馬,入則高坐,堂上一呼,階下百諾——

唐代進士要在大雁塔刻石題名,明代進士同樣要刻石立碑,公推一名楷書好的新科進士書寫碑文,眾進士推舉狀元張原執筆,張原自知書法算不得佳,推薦文震孟,文震孟便用楷書大字寫道: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萬曆四十四年丙辰科三月十五日策試天下貢士張原等三百四十八名,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用茲告示——」

然後書寫諸位進士的名字,碑文刻好後存放於國子監。

至此,殿試後的一系列典禮結束,選官授職開始,先前看著一甲二甲三甲似乎差別不大,都是進士,一到選官授職這差別就顯示出來了,按《大明會典》,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從六品,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正七品,二甲進士授給事中、御史、主事、行人這些正七品京官,三甲進士放外職為知縣、推官之類的從七品官,從七品要升到從六品,往往就要十年的官場經歷,張原以丙辰狀元直授從六品翰林院修撰,這官場起步就大大超越儕輩——

當然,在正式選官授職之前,還有一次翰林院的庶吉士考試,二甲、三甲進士都可參加,爭奪二十四個進入翰林院的機會,一甲三人直接進入翰林院,除授品官,俗稱「天上神仙」,從二、三甲經館選進入翰林院為庶吉士的稱「半路修行」,因為庶吉士無品,要在翰林院經過三年學習再授官,自英宗天順二年以後,非翰林不入內閣,也就是說只有進到翰林院才有成為內閣輔臣的可能,所以除了那些年過五旬的老進士之外,其餘進士都參加了三月二十四日的翰林院館選——

三月二十七日,館選結果公布,倪元璐和張岱名列二十四人名單,翰社十人竟有四人進了翰林院,大明第一社盟的地位確立了,對於張原來說,今日還有一件快事,科場舞弊案終於水落石出,那個已經乘船到了濟寧的松江裝裱匠被抓獲,星夜送回京中,經三司會審,禮部郎中周應秋枉法及董氏父子陷害張原一案證據確鑿,董祖常與三名董氏家僕以謀殺人定罪,董祖常是主謀造意者,斬;三名董氏家僕是從而加功者,絞;汪守泰因參與謀劃,杖一百、流三千里;周應秋,絞;沈同和充軍撫順,趙鳴陽杖責並革除舉人、秀才功名,終生不得參加科舉;董其昌因年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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