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三百六十五章 風暴前的春光

順天府至公堂面闊七間,五脊懸山頂,青磚牆,琉璃瓦,是順天府貢院最氣派的建築,匾額上的「至公堂」三個大字是萬曆初年張居正下令重修貢院時親筆所題,張居正去世後萬曆皇帝對其進行清算,差點開棺戮屍,張居正施行的卓有成效的新政也大半被廢除,但這塊匾額卻沒人更換,至今猶高懸著——

在至公堂右側第三間有一塊漆成黑色的板壁,違式的朱卷就貼在這裡,大約有四、五十份,遮蔽了大半板壁,這些違式的卷子有的是因為首場七篇的凡起與大結的字眼相同、有的是二場詔表格式違例、有的是在卷中自敘生平,但犯廟諱的卷子獨此一份,徐光啟微微躬著身子,正在細看這份卷子,一頁頁地翻,從第二篇看到第七篇,夕陽從堂前的兩株樹葉脫盡的柿子樹間照過來,徐光啟神情肅然,他將揭起的卷子放下,在廊上踱了一會步,拿定了主意,返回《春秋》閱卷一房,把房官張鶴鳴請到這邊來看這份落卷——

張鶴鳴看罷,半晌方道:「這應該是今科會試名列前茅的佳作啊,可惜是犯諱,若只是塗抹污卷這樣的違式,我都會持捲去劉院長處說情,可惜,可惜,愛莫能助啊。」

張鶴鳴連連搖頭,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徐光啟不肯就這麼放棄,他敢斷定這卷子就是張原所作,他必須要幫助張師弟,說道:「張大人請細辨這違式的首篇與其他六篇的區別。」

張鶴鳴又細看第一篇,皺眉道:「這第一篇與其他六篇相比遜色不少,科場重首藝誰人不知,為何該考生會如此顛倒,還犯廟諱!」

「張大人請看這最後一篇。」徐光啟將卷子翻到最後一頁,指著那個缺了一筆的「鈞」字:「該生作到最後一篇,應是精力疲倦之時,卻猶記得避御名之諱,怎麼可能會在第一篇時犯先帝廟諱!」

張鶴鳴濃眉一聳,側頭看著徐光啟,神色凝重,問:「徐翰林是指此卷首篇謄錄有誤?」

徐光啟道:「應該是刻意為之。」

科場舞弊,非同小可,張鶴鳴看了看朱卷上的戳印,謄錄生名叫卓笑生,說道:「但拆彌封驗墨卷要等到放榜後——」

徐光啟道:「若等放榜後再驗證,那豈不是為時已晚。」

張鶴鳴直視徐光啟,問:「你知這考生是何人?」

徐光啟搖頭道:「不知,但人才難得,相信張大人也是這麼考慮的。」

張鶴鳴點點頭,躊躇片刻,說道:「子先兄與我一起去見劉院長,看看能否破例先驗這份墨卷。」便將這份貼出的卷子揭下,房官把已貼出的違式卷子又揭下,這要承擔一定的責任,因為事後很容易招致非議和彈劾。

劉院長就是今科會試的副主考官劉楚先,身兼數職,既是禮部尚書,又是翰林院大學士兼掌詹士府事,是徐光啟的頂頭上司——

在副主考閱卷房,劉楚先聽了張鶴鳴與徐光啟之言,又仔細看了這三場朱卷,除了違式的首藝,其他無論是經題八股還是詔表策論,皆是上佳的制藝,劉楚先沉吟道:「茲事體大,還得請吳閣老做主。」

於是,劉楚先又領著張、徐二人到主考官吳道南處,吳道南是江西崇仁人,萬曆十七年己丑科榜眼,歷任少詹事、禮部右侍郎,去年入閣為輔臣,為官清廉正直,平易近人,不屬東林,也不屬浙、楚、齊三黨,但因為六年前庚戌科狀元韓敬涉嫌通關節舞弊是吳道南首先揭發,而韓敬是宣黨首領湯賓尹的門生,宣黨自然視吳道南為敵,此次吳道南主持丙辰科會試,朝中宣黨官員都盯著吳道南呢,所以吳道南在貢院內簾分外謹慎,盡量不要授人以柄,不料還是出事了,副主考劉楚先和春秋房的張鶴鳴、徐光啟給他出了難題——

吳道南看了卷子,這制藝的確優秀,就是取為第一名會元也無人能指摘,但首卷犯諱如此明白,謄錄生還有補註,這表明不會是謄錄生疏忽寫錯,那就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原墨卷的確如此,這考生精雕細琢卻在最關鍵處出了大漏洞,這隻能怨命;二是那位名叫卓笑生的謄錄生被收買故意寫錯來陷害這位考生,可是墨卷送到謄錄所已經是彌封好的,那謄錄生怎麼可能辨別出哪份墨卷是他要陷害的那個人的?

這樣一想,吳道南不禁心頭悚然,若真是那位謄錄生要陷害這位考生,並且能確認彌封好的墨卷,那就表示這謄錄生在貢院內還有同謀,這要是牽扯出來,就要釀出科舉大案了,恐怕對他這個主考官來說也很不利,宣黨、齊黨甚至浙黨的言官必以此事掀起大波瀾,但若說要將此事壓下去不聞不問那更是後患無窮,而且他吳道南也絕非那等人——

吳道南深思熟慮後開口道:「原墨卷在外簾收掌試卷官處,現在內外簾隔絕,也無法去外簾調取墨捲來驗,目下只有一個辦法,暫把這份卷子放在我處,算是取中的,今科例取三百四十四人,我填寫紅號草榜時就把這個卷號添在末尾,然後交監臨官去調取墨捲來驗,若墨卷首藝也違式,那就黜落,少取一人也是可以的,這個往科有先例,如果其中真有舞弊陷害,那就從這個謄錄生開始嚴查,絕不放過幕後元兇——劉尚書,你們三位以為如何?」

劉楚先、張鶴鳴、徐光啟皆道:「吳閣老處置很得大體,下官敬服。」

就這樣,《春秋》閱卷一房的閱捲風波暫時平息,內簾的閱卷、薦卷照常進行,寫紅號草榜及調墨卷、拆封、唱名將於二月二十六日傍晚開始,二月二十七就是正式放榜之期——

……

這日清晨,張原在院中兩個大荷花缸之間練太極卷,商周祚推門出來立在高高的階墀上看著,張原收勢向內兄施禮,商周祚含笑道:「介子,今日是澹然二十歲的生日啊,你還記得否?」小妹澹然幼失怙恃,依兄嫂長大,商周祚對幼妹的生日比自己兩個女兒的生日記得還清楚。

張原應道:「是,這幾年澹然生日我都會去見她,今年卻分隔兩地了,極是想念。」現在他心裡最牽掛的是澹然的分娩。

商周祚抬眼望著對面東廂房屋脊,目光悠遠,說道:「會稽二月,春暖花開,那杏花寺的杏花這時都綻放了吧,歲月如流,我妹澹然轉眼就雙十年華了,我已有五年多沒看到她了。」目光下移,看著張原:「介子,這次你中了進士,就把她接到京中,嗯,七、八月間去接,那時天氣不冷不熱正好。」商周祚看了張原的三場制藝,說必中無疑,就看名次高低了。

小景徽笑眯眯走了出來,這女孩兒總是這麼高興,婢女芳華已經侍候她梳洗停當,女孩兒前發覆額,後發垂肩,不再穿臃腫的冬衣寒裘,而是薄襖長裙,顯得嬌小伶俐,先向爹爹和張原各行一禮,然後脆聲問:「爹爹,那小姑姑來京時是不是把小寶寶也要抱來?」

商周祚笑道:「那是當然。」

小景徽便問張原:「張公子姑父是喜歡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張原笑,答道:「都喜歡。」

小景徽道:「那就讓小姑姑各生一個好了。」

商周祚板著臉道:「不許饒舌。」

小景徽看著爹爹的臉色,察知爹爹沒有生氣,又道:「爹爹,小姑姑是今天生日,那明天就是我的生日,明日我想讓張公子姑父帶我去滿井遊玩,請爹爹准許。」

商周祚皺眉道:「又要糾纏你姑父嗎。」

張原對商周祚道:「大兄,游滿井是我早就答應了景蘭、景徽的,明日我族叔、族兄還有祁虎子都會去,待放了榜,不管中沒中,怕都沒時間、沒心情遊玩了。」

商周祚這才點頭允了,小景徽甚喜,向張原揚眉一笑,蹦蹦跳跳往後院看穆真真練小盤龍棍去了。

商周祚看著小女兒的背影,對張原道:「當初澹然裹足,痛得直哭,我不忍心,就沒讓她裹,如此一來,這兩個小的就跟她姑姑的樣,都不裹足了,以前還擔心她們嫁不出去呢,哈哈。」

張原笑道:「大兄英明,不裹足好啊。」

商周祚道:「也是緣分,恰好遇到介子就是不喜裹足的。」

張原道:「我將號召翰社同仁摒棄這裹足陋習,祁虎子已然熱烈響應。」

商周祚哈哈大笑,西廂房裡還傳出傅氏的輕笑。

商周祚去都察院後,張原也帶了武陵和汪大鎚出門前往大隆福寺,他今日召集翰社諸人在大隆福寺聚會,張聯芳、洪承疇、黃霆、孫元化,還有其他十幾位浙江舉人也都參加了,出示各自科場中的制藝,相互品評、切磋,公推張原的制藝為第一,認為張原這次一甲有望,張原自己當然是很謙遜的,會試結果由考官來定,翰社公推算不得數——

黃昏時分,張原回到內兄的四合院,穆真真迎了出來,手裡拿著好幾封信,喜道:「少爺,若曦大小姐、微姑,還有青浦楊秀才的信到了。」

「姐姐她們應該才收到我的信吧,怎麼就有信來?」

張原很是高興,先拆姐姐的信看,姐姐的信是大年三十除夕夜寫的,那時他的信才剛寄出,姐姐當然還沒有收到,只是牽掛著赴京的弟弟,先就寫信來了,盛美商號已在去年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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