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四十章 父與子

張瑞陽雖然察覺兒子張原神色有點不對,但他現在是一團高興,根本沒往別處想,只以為兒子是科考勞心、旅途疲倦,關切道:「我兒累到了吧,趕緊進去歇息。」

便有一個新投靠的僕人搶步上前:「少爺,小人扶少爺進去。」就要來攙張原,一臉的諂媚——

張原擺手拒絕,對父親張瑞陽道:「父親,姐姐也回來了——」又向人群拱手道:「諸位父老鄉親,明日再會,明日再會。」

聚在「解元第」牌樓前的鄉鄰稍稍散去一些,商周德、宗翼善這才與眾婢僕護著四頂小轎進到宅子里,便有六、七個婦人和婢女過來接轎,張原一看,除了石雙的妻子翠姑之外,也都是生面孔,好在門牆裡面的庭院還照舊,不然真是太沒歸屬感了,心道:「中舉至今還不到一個月,就已是這般景象,我若是半年後回來,包管全認不得自家老宅。」

張瑞陽見王微來拜見,兒子的侍妾,他沒什麼好說的,只對張若曦道:「領她進去見你母親——」

張母呂氏卻已由兔亭陪著來到前院了,張原、張若曦、商澹然、伊亭、王微、穆真真先後上前拜見,張母呂氏喜得合不攏嘴,看到王微才一愣,張若曦趕緊在母親耳邊道:「這便是王微,上回離開山陰後一直在我那邊,現在是在杭州幫我打理布莊呢,澹然已與她談過了,還賞了她玉鐲呢,是很好的女孩兒。」

張母呂氏讓兔亭把王微扶起,笑眯眯上下打量著王微,心道:「我兒真是有眼光,山陰城就沒見過這樣美的女孩兒,比澹然還美三分,嗯,澹然肯接納她那就沒什麼問題了。」說道:「好,好,到裡面說話。」一手拉著女兒張若曦,一手拉著兒媳商澹然經穿堂往內院走去,這宅子內外到處張燈結綵,就如四月間張原與商澹然成婚一般——

張若曦攙著母親,笑道:「還有一件大喜事,母親聽了肯定快活得睡不著覺。」

「哦。」張母呂氏道:「什麼大喜事,快說?」

張若曦看著走在另一側的商澹然,低聲道:「澹然她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啊!」張母呂氏又驚又喜,在天井邊站住腳,拉著商澹然的手,急切道:「真的?真的?」

長輩問話,不能只是點頭或搖頭,商澹然含羞道:「是。」

張母呂氏頓時眉開眼笑,簡直比前日來福回來說張原高中解元還高興,上了年紀的婦人最愛的是抱孫子啊,紹興城鄉士紳人家像她這樣年過五十還沒孫輩的並不多——

張母呂氏原先由商澹然半攙著,這時反過來倒攙著商澹然,帶著後怕的語氣道:「啊呀,早知道這樣,我怎麼也不會讓你去杭州的,還好,還好,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商澹然心裡有點小得意,心想果不其然,若她先告訴媼姑她可能有了身孕,那杭州肯定就去不成了,西湖就沒得遊玩了——

只因商澹然是有孕之身,張母呂氏就把澹然當作瓷器做的人,愛護備至,生怕哪裡不小心磕到碰到,到樓下茶廳讓商澹然坐在圈椅上時,又想起現在天涼了,趕忙讓人取褥墊來墊上這才讓商澹然坐,拉著手噓寒問暖,巨細不遺,樣樣要問——

母親這既緊張又高興的樣子讓一邊的張若曦覺得有點好笑,至於這樣嘛,忽然想母親一共生了六胎,卻只得了她和小原姐弟兩個,母親這是心有餘悸啊。

……

在前廳,張瑞陽、張原父子還有宗翼善陪商周德用晚餐,商周德心裡痛快,喝了一斤紹興荳酒,喝得半醉,張原要留他在這邊歇息,會稽商府卻已經派了人在外面等著接商周德回去——

張原和宗翼善送商周德到八士橋上船,看著船繞過河灣才往回走,已是二鼓時分,月亮還沒升上來,來福和石雙兩邊挑著燈籠,青石板路,乾乾淨淨——

「翼善兄,對於今日之事你可有什麼要教我的?」張原負手慢慢地走著,補充了一句:「婢僕成群,四鄰敬仰。」

宗翼善早就瞧出張原心裡有事,先前在「解元第」牌樓前張原看那些投靠的僕人神色就很冷淡,宗翼善沉吟片刻,說道:「我知道你的憂慮,但這也是風氣,嘉靖以前,官員致仕還鄉宦囊空空的,閭里父老相慰勞,贊其兩袖清風,若宦囊充實,則鄙夷之不相往來,都以貪官為恥,然而隆慶、萬曆以來,官員歸鄉,里人不問其人品,只問懷金多寡,以金多為能,對為官清廉的反而取笑為痴物,千里為官只為財,今吳越士子,一旦中舉,就有美男求為仆,美女求為妾,厚資贄見,名為『靠身』,以為避徭役、捍外侮之計,所以中舉,不必外出為官,就足以致富——」

停頓了一下,宗翼善放緩語氣,但一字一句卻更發人深省:「華亭董玄宰,三十年間家財巨萬,豈是他自己經營得來的,大半是投靠,城狐社鼠,狼狽為奸,董氏之惡也有一半是其家奴所為,但最終都要算到董氏頭上。」

張原自嘲一笑:「我欲匡扶濟世,沒想到我首先要面對的難題卻是自己的老父,還好我沒有同胞兄弟,不然約束起來更困難。」

宗翼善覺得自己方才那番話說得有些重,轉圜道:「岳父是忠厚長者,不會像董氏那般胡作非為的,收幾個靠身家僕也不算什麼,風氣如此,對家僕嚴加約束就好。」

張原笑了笑,心裡有了決斷,與宗翼善回到「解元第」牌樓下,就見一群婢僕從牆門出來,送這些人出來的卻是張瑞陽,這些婢僕躬身向張瑞陽告辭,口稱:「老爺。」見到張原和宗翼善,又恭恭敬敬叫「少爺」和「姑爺。」然後各奔東西,霎時散盡。

沒等兒子張原開口問,張瑞陽先就解釋道:「宅里逼仄狹隘,住不下這些人,這些人都是山陰城裡和城郊的民戶,現在是各自回家歇息,明日一早還會來聽差的,為父這些日子也真是忙碌,多虧有他們幫忙。」

張瑞陽捻著山羊鬍子,看著東面天際剛剛升起的那彎缺月,幸福地感慨著,卻又道:「你八叔的房子我準備買下,我們這宅子也該擴建了,不然住不下這麼多人,大牌坊小宅子,也不般配。」

八叔就是張瑞陽的堂弟張陸,與張原家比鄰,張陸的兒子張定一比張原小一歲,前幾年還和張原一塊玩耍,張原三元連捷後張定一與張原就說不上話了,如今張原已是地方上的頭面人物,而張定一還是個在社學混日子的大頑童——

張原道:「父親,這事不妥,在我們自己看來是雙方談妥出銀子買的,但在外人看來就不免有倚勢侵佔族人房產之惡名——」

張瑞陽忙道:「何至於此,咱們多補你八叔家一些銀錢就是了,怎麼也不能讓你八叔吃虧,你八叔這百年老宅賣給別人至多也就二百多兩銀子,咱們給他四百兩總行了吧。」看了看宗翼善,又道:「以後翼善和伊亭也可以與我們住在一起。」

宗翼善笑笑,沒為岳父說話。

一個小婢從牆門探頭出來,看到宗翼善,回頭沖門內道:「宗姑爺在門前呢。」

伊亭便帶著一個僕婦走了出來,向張瑞陽行禮,張瑞陽讓來福挑燈籠送宗翼善夫婦回去。

張原跟著父親往內院走去,父子二人默不作聲,到了天井邊,張瑞陽突然說了一句:「西張那邊也是屋宇連綿。」

張原知道父親話里的意思,早先西張也和東張這邊一樣是聚族而居,後來張元汴一支富貴了,其他窮親戚逐漸遷到本城其他地方去住,宅基就轉賣給了張元汴、張汝霖父子,現在西張狀元第規制宏麗,而且周圍住著的都是投寄靠身的奴僕,有數十家之眾,好在張汝霖持家頗嚴,不允許家奴為非作歹,而且對於救災公益,西張都肯首倡,所以在地方上的名聲尚好,但西張奴僕眾多,倚勢欺人的事還是時有發生,不然的話山陰第一紈絝張萼的名聲又是怎麼來的?

——還有,張原通過這句話對父親張瑞陽內心更深層次的理解是:父親一直對西張富東張貧耿耿於懷,早年也想通過科舉求發達,但考到三十歲還只是個童生,最後還是靠族叔張汝霖的舉薦才在開封周王府謀了一個差事,父親心裡應該是有強烈的挫敗感的,臨到老來,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少年時華屋廣捨、一呼百應的夢想又抬頭了,這是人之常情,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要擺闊顯氣派就得在鄉鄰故交面前啊。

張原很能理解父親的心情,也很想滿足父親雖庸俗卻實在的願望,但是——

「父親,兒有事向父親稟告。」張原覺得有必要和父親長談一次。

張瑞陽「嗯」了一聲,父子二人上到南樓,張母呂氏和張若曦正要送商澹然下樓,張母呂氏笑眯眯道:「原兒,你和澹然回西樓去吧,要早點歇息。」見夫君張瑞陽那臉色似乎有些怏怏不樂,便問:「有什麼事?」

張原道:「兒子要向父親稟報此次鄉試之事。」

張若曦道:「我送澹然回西樓。」

張母呂氏見澹然下樓去了,這才對張瑞陽低聲笑道:「澹然有喜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張瑞陽也是大喜,先前的一絲不快一掃而空,對張原道:「你是要向為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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