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一十九章 怒放的生命

五月初四凌晨,綠梅誕下一子,啼聲洪亮,張萼母親王氏只有張萼這麼一個兒子,現在有了孫兒,雖是庶出,也是大喜,即命張萼寫信向在京的父親張葆生報喜,又與張萼妻祁氏商量,立綠梅做了側室,算是有個名分了——

六月二十二,張萼之父張葆生從京中通過急遞鋪傳回家書,帶來一個確切的消息:今年浙江鄉試的主考官果真就是五年前庚戌科探花錢謙益。

張原自王提學提醒他說錢謙益極可能主持乙卯浙江鄉試,便開始做準備了,不僅讀嬰姿師妹幫他找的錢謙益八股集子,更請宗翼善幫他去常熟搜羅錢謙益的詩文,他要全面了解錢謙益的學術思想和詩文風格,就在張萼收到京中來信的次日,宗翼善也從常熟趕回來了,帶來了一疊錢謙益的詩文稿子,有的是刊刻的,有的手抄的,總計不下二十萬字,把錢謙益十五歲時作的《留侯論》都找來了——

七月下旬就要啟程去杭州,只有一個月專心學習的時間了,張原現在名聲在外,每日訪客不斷,有請教作文秘訣的、有要寄獻田產的、有投身為奴的、還有請張原出面說情的……讓張原學習很受干擾,今年紹興的暑天又格外炎熱,讀書作文,汗流浹背,穆真真給他扇扇子,一面自己擦汗,天氣真是熱得邪門,所以當大兄張岱來約他去玉笥山天瓦庵消暑讀書,張原即欣然同往——

六月二十四日一大早,張原暫別二老和嬌妻,騎白騾雪精,帶了來旺和武陵,與大兄張岱還有周墨農、祁彪佳一行十餘人出稽山門、過大禹陵、上到玉笥山半山的天瓦庵,天瓦庵並非尼庵,是一座供奉觀世音菩薩的小廟,庵中長老是山陰張氏本家,連同庵里的七個僧人都由西張供給衣食,等於是山陰張氏的家廟——

天瓦庵往上就是極險峻的螺絲路通往香爐峰頂,左臨深谷,寺前寺後滿是高槐深竹,又且地處玉笥山西南麓,天晴日要到巳時後才會有日頭曬過來,而到了午後申時初,日頭又被香爐峰遮住,所以天瓦庵極是蔭涼,張元汴、張汝霖都曾在此避暑讀書——

張原一入山門綠蔭中,就覺暑氣頓消,贊道:「果然是盛夏讀書的好去處。」

挑著行李的能柱、來旺幾個健仆汗流浹背,在山門前歇下擔子擦汗,大呼「涼快」。

張岱笑道:「燕客也想來,被大父罵住了,說他是害群之馬,會耽誤我們備考,不讓他來。」

周墨農、祁彪佳皆笑。

張萼是納粟監生,沒有參加鄉試的資格,只有在國子監畢業後做個不入流的小官,張萼自然是不耐煩去做那俗吏的,按規定他今年還要繼續去國子監就讀,但張岱、張原不去,他一個人也不想去——

天瓦庵長老還山先一日已經讓僧人將五間客房洒掃乾淨,專等張岱幾人到來,這時便安排眾人住下,並說酒肉不禁,只不要在大殿上菩薩面前吃喝就是了,張岱道:「我等只跟著還山大師茹素,洗洗肚腸,肉食者鄙嘛。」

還山長老笑道:「使得,使得,小庵的素菜也還吃得。」

這樣,張原就在天瓦庵住下,每日上午、下午讀書、作文,夜裡一道評議日間作文、交流心得,作文的安排完全照鄉試的三場,毎三日一輪,首日作制義七篇,其中四書題四篇、經義題三篇,四書題每篇兩百字以上,經義題三百字以上,七篇總計不少於兩千字,規定如此,但寫起來往往不止兩千字,三千、五千都有,必須在一天時間內完成,明代鄉試與清代鄉試不同,一場只考一天,清代是一場考三天,所以對一般士子來說一天作七篇文用時是很緊張的了,但張岱、張原、祁彪佳都是出了名的捷才,周墨農稍斟酌,但也不慢,上午三篇、下午四篇,猶有餘暇——

次日則作判詞五條,用駢驪體,每條百字左右,另再擬詔、誥各一篇,不少於三百字——

第三日試策,作五題,長短不限——

每天夜裡,四人圍聚在一起互評作文,評一人的作文時,另三人就分別擔當房官、副主考和主考,要寫批語,連續三日作文之後,暫停一日,這日專門研讀錢謙益的詩文,主要是張原開講,錢謙益的這些文稿張原已經全部讀過,張原總結的是:錢謙益的學術思想特點是窮經學古,具有回歸學術本源、經世致用、重建綱常等內涵——

不管日後錢謙益是不是頭皮癢、水太涼、是不是臨終悔恨沒有死在乙酉日以全名節,現在的錢謙益年方三十四歲,才氣橫溢,胸懷大志,欲以兩漢學風來糾正當今空談膚泛的風氣導致的學術蠱壞、世道偏頗和國事不振——

通過對目前搜集到的錢謙益早期詩文的研究,張原對錢謙益的思想傾向、文風喜好已經有了深刻了解,錢謙益的思想極其博雜,無書不讀,既宗兩漢,卻又受陽明心學、佛經、道藏和先秦諸子的影響極大,詩文能突破復古派的僵化模仿、竟陵派的狹隘和公安派的淺薄,文風淹博雄厚,能把鋪陳學問和抒發性情很好地結合起來,縱橫曲折,奔放恣肆,錢謙益在詩上用力尤勤,揣摩唐宋名家,轉益多師,很善於學習,錢謙益的詩名列江左三大家之首,名不虛傳——

……

山中的日子過得極慢又極快,早起看晨嵐舒捲,山中霧氣在注目間不知不覺消散殆盡,晚看落日紅霞,看著那雲霞變在香爐峰上空變暗、變灰,好似一爐炭火在慢慢冷卻,那暮色一點點降臨、籠罩,夜風微涼,時光偷轉,這就二十多天過去了——

張岱四人都覺得這次天瓦庵讀書受益極大,所以七月十四下山過盂蘭盆氣,七月十六又上天瓦庵,相約再作兩輪文章,二十四日再下山準備去杭州——

七月十八午後,張原在僧舍西窗下作策論,窗外槐竹的綠襯著日光映進來,撲面臨頭,受用一綠,綠得清涼,綠得剔透,筆尖下流淌出的一個個小楷字也作鮮碧色——

張原在愉快清涼的心境中下筆如飛,申時末,作完五篇策論,看大兄張岱和祁虎子,還在作第三題,周墨農更慢,才開始作第二題——

靜極思動,張原收起紙筆道:「大兄,我上香爐峰頂看落日夕照去了。」

張岱正專心作文,隨口應了一聲。

張原喝了一碗涼茶,帶了武陵出了天瓦庵,經螺絲路向香爐峰頂攀登,這螺絲山道有近千級石階,山道一側是懸崖峭壁,巉岩突兀,頗為險峻——

螺絲路一繞,轉到玉笥山東面的半月岩,槐竹掩映的天瓦庵黃牆黑瓦看不到了,在半月岩下方,大片大片的翠竹綿延往下鋪展百餘丈,一條山澗在竹林間忽隱忽現,斜陽映照,竹林滴翠,那山澗彷彿就是竹林翠色匯聚成的,再往下,松峽石麓,古木紅葉,間有亭台樓閣,檐尖高出林皋——

張原忽然對上香爐峰看落照失去了興趣,對武陵道:「小武,我們到那竹林山澗去玩玩。」

武陵一看,喜道:「那是王老爺家的避園——」看少爺沒搭腔,心道:「少爺豈會不知道,少爺是想去看他的嬰姿師妹了吧,不會這麼巧,師妹也在那園子里吧?」

武陵裝作興緻勃勃道:「好,去山澗邊玩玩,還可以游泳。」

在武陵心裡,對少爺與王嬰姿小姐的《西廂記》還存著期望,王小姐十八歲了,就因為少爺的緣故而不肯談婚論嫁,王小姐很痴情吶,不過怎麼辦呢,王小姐不是王微姑,棘手哇,不過先「西廂」一下似乎也不要緊吧——

武陵跟在少爺身後,小心翼翼從螺絲道岔下,向竹林山澗方向走下去,沒有路,山坡很陡,好在大大小小的竹子密集,兩個人就像猿猴一般從上一株竹子扳到下一株竹子,一路吊著竹子往下,臨到山澗邊,山坡突然平緩下來,兩個人手臂和臉頰都被竹梢掃出血痕,出了一身汗,互相看看,都是哈哈大笑,覺得很痛快。

這片竹林就是前年春張原與王嬰姿挖筍之處,竹子生長得很快,已無法分辨王嬰姿扶竹大哭的那株竹子是哪一株了,春來未挖取的竹筍長成了一竿竿青翠可愛的小竹子。

來到山澗邊,回首朝香爐峰看,竹林翠梢之上,一輪紅日早已落在了山峰之後,估摸著現在應該是酉時二刻自鳴鐘五點半的樣子——

張原在山澗邊捧水洗臉,忽道:「小武,我們游水去避園,再繞路回天瓦庵如何?」

武陵道:「好極。」生長紹興水鄉,對水天生親近,這山澗之水清澈見底,能小魚在澗底石頭間倏忽遊動,讓人很想到水裡像魚兒一般遊動——

張原摘了方巾、脫了襕衫和襪履,上身精赤,下身是及膝褌褲,回頭看武陵,還是兒童游泳的習慣啊,脫得精光,不禁失笑——

見少爺笑他,武陵又趕緊把短褌繫上,學少爺的樣子把衣服和襪履包在一起單手舉著,淌入山澗——

今年紹興又有旱象,立夏以來只下過一場雨,這山澗也清淺,水才淹到膝蓋,不過往下遊走了十來丈,水就到胯部了,再走了數丈,水齊腰,整個身子乾脆撲進水裡,只把腦袋和舉著衣履的左臂露出來,順水向下面游去,準備到避園那處臨溪的木閣上岸——

山澗一折,那座山閣在望,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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