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一十四章 洞房花燭(上)

暫不說山陰東張這邊賓客雲集,會稽商氏府上也是一片喜慶氣象,商周祚、商周德為小妹澹然準備的嫁妝一件件擺放在牆門裡,數十個家僕、腳夫正用紅綢把這些嫁妝籠絡起來,再以竹杠穿起,準備抬去山陰,嫁妝要比新娘子先行的,不然來不及擺放,尤其是商澹然的嫁妝甚是豐厚,所以午前便要陸續抬去——

會稽商氏乃是大族,雖不如西張豪富,但在會稽也是屈指可數的冠纓世家,商周祚憐惜小妹幼失怙恃,寫信與二弟商周德商量,妝奩要加倍豐厚,商周德自是照辦,從去年十月定下親迎之期後,就開始籌辦嫁妝——

除了床之外(紹興人嫁妝里不能有床),各式傢具應有盡有,桌子有櫸木長桌、黃花梨方桌、榧木半桌;幾有雞翅木燕几、棗根香幾、癭柏曲幾;椅子有醉翁椅、官帽椅、方椅、倭國紅竹椅;屏幃有倭金彩畫大屏風、倭金彩畫小屏風、泥金松竹梅圍屏、靈璧石屏風;其餘涼傘、日傘、雨傘、浴桶、凈桶、腳桶、茶架、靴架、燭台、銅杓,凡日常家居之物是無不齊備——

以上是大件的器物,在內院,還有數十名僕婦和三埭街來的墮民女子在幫著打點細軟妝奩,燈具是一色的雲南金齒衛料絲燈,插花用的有哥窯弓耳壺、龍泉大瓶、定窯花尊,文房四房、琴劍銅器、剔紅漆器、填漆漆器,以及毛毯、紅氈、硬褥、軟褥、沿邊席、紅紵絲錦被、帳鉤、綉枕、涼枕諸物,還有澹然小姐的四季衣裳和隨嫁婢女僕婦的衣裳,一一裝在箱籠里,這箱籠就有二十擔——

在閨房,兩個墮民老嫚正給商澹然梳髻、絞面、修眉、穿耳嵌,在紹興,這種事一般都由上了年紀的墮民婦人來做,也只有她們做得好,新娘子要梳那種高達五寸的大髻,以珠結蓋額,這叫瓔珞;絞面又叫開臉,就是以紅色雙線將面部、頸部細細的寒毛絞凈,這樣,少女的青澀一掃而光,就是容光煥發的新婦了——

那墮民老嫚一邊給商澹然開臉,一邊唱道:

「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一邊三線彈得穩,小姐胎胎產麒麟。眉毛扯得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

幾個婢女在一邊捂著嘴偷笑,商澹然默不作聲,任人擺布,端坐在綉墩上目不斜視,但遠近遠近一切細微聲響都印入心裡,她聽到前院鼓吹聲起,腳夫在唱「妝奩歌」,前院的嫁妝即將起行,商澹然垂下眼帘,看著午前的陽光鋪在她足邊,她腳上穿的是高底弓鞋,這種款式的弓鞋可以顯得腳小,商澹然沒有裹腳,這種弓鞋穿著會很不舒服,她不願穿,但二嫂嫂祁氏勸她,說賓客女眷極多,上下轎都會有人盯著她的腳看,還是忍耐一下,免得他人亂嚼舌頭說閑話,商澹然只好穿上了——

那絞面老嫚端詳著商澹然,說道:「小姐眉毛細長,不必修飾,稍施青黛就可以了。」

一邊的小婢雲錦道:「就是,我家小姐眉毛很美,什麼新月眉、分梢眉,都沒有我家小姐的眉毛好看。」

商澹然嘴角噙笑,說道:「雲錦,到了那邊要少說話。」

「是,婢子知道了。」雲錦答應著,吐了吐舌頭,走出去看僕婦們收拾妝奩,想起一事,又走進來問:「小姐,蹴鞠的皮球要不要帶去,好像沒準備新球。」

商澹然道:「你帶著就是了,就放在你的箱子里。」

雲錦「噢」的一聲,趕緊出去了。

絞面、梳妝、染紅指甲、抹胭脂……從早起蘭湯沐浴後一直到午時,以二嫂嫂祁氏為首的商氏女眷來來去去,和她說祝福的話,送助奩錢物,商澹然一顆心浮浮不定,不得安寧,總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要深想一些什麼又無法靜下心來,她就要嫁去東張了嗎?以後要與張介子朝夕廝守了?為什麼總有不可置信的感覺?嗯,她有一年沒見過張介子了,只不斷聽到關於張介子的傳聞,張介子華亭倒董、張介子國子監斗監丞、張介子主盟翰社,再就是張介子與其師妹王嬰姿的糾葛、張介子與金陵名妓王微的韻事,這麼多事隔交疊起來形成了另一個張介子的形象,與她熟悉的那個在白馬山上與她一起蹴鞠、讀書、吃西瓜的張介子頗為隔膜,這讓她心裡有些不安——

雲錦跑進來道:「小姐,張家的迎親隊伍到了,六人抬的彩轎,還有一個大戲棚,也是抬著的,唱著戲,好不熱鬧。」

迎親隊伍一到,商氏這邊的筵席就開張了,商氏族人、還有賀喜的賓客連同來迎親的隊伍,四人一席,設了六十席,酒香菜香,熱鬧喜慶。

到了申時初刻,山陰東張派來催妝的禮生每隔半個時辰就來一撥,到了第三撥催妝者到來,日已薄西山,新娘子應該啟程了,商周德作為商澹然最親的人要護送妹妹去山陰,上彩轎還得商周德抱上去,另有商氏宗親三人跟去——

髻帶珠箍、額垂瓔珞、婚衣鮮艷、容色照人的商澹然拜別堂上宗親之後,披上紅蓋頭,被二兄商周德一手托膝彎、一手托背抱起來,商澹然眼淚頓時就下來了,嗚咽道:「阿兄——嫂嫂——」

祁氏趕緊上前用絹帕幫商澹然拭淚,撫慰道:「莫哭莫哭,小妹莫哭,會污了脂粉的。」

商澹然眼淚止不住——

商周德想著自己早逝的雙親,那時他十六歲,小妹才五歲,現在小妹十九歲了,要嫁出去了,可惜父母親看不到,不然可有多歡喜!

商周德橫抱著小妹澹然往堂外走去,兩個送嫁老嫚一左一右隨侍,一人托著商澹然的高髻和蓋頭,生怕髮髻歪了、蓋頭滑落,另一個牽起商澹然的裙裾將商澹然的雙足遮住,以雲錦為首的四個陪嫁的丫鬟跟在後面,還有兩個隨嫁的十二歲的小廝衣帽一新早已在院中等著——

鼓樂聲中,商澹然上到彩轎中,在夕陽斜輝下起轎,商周德跟在轎邊,前面是先行的戲棚,這時演的是《西廂記》,然後就是二十擔箱籠,都由披紅挂彩的商氏奴僕挑著,走在路上一長串,沿途會稽民眾嘖嘖讚歎——

彩轎從杏花寺前過時,商澹然不禁想起那邊高牆裡的王嬰姿,據說這個王嬰姿博覽群書、才華橫溢,張介子經常與王嬰姿就經史辯難,若是當初張介子在來會稽提親的路上被山陰侯縣令叫回去,那現在坐在彩轎里去東張的應該就是王嬰姿了吧——

「可是,那我又在哪裡呢?」

商澹然搖了搖頭,蓋額的瓔珞搖擺起來,珠串互擊,發出細碎的聲響,當即坐端正一些,無聲笑了笑,覺得自己真傻,都這時候了還在想這事,這有什麼好假設的呢,真要莊周夢蝶嗎?

不知又想起了什麼,商澹然粉臉泛起紅潮,這新嫁娘的心思又有誰猜得透呢?

……

過越王橋,十二名梳雙髻、扎紅繩的紅衣綠褲的喜童早已在橋東等著,這十二名喜童都是六到八歲的樣子,一個個眉清目秀,臉蛋塗得紅撲撲好似年畫里的福娃,立在一邊讓戲棚和挑妝奩擔子的過去,待看到彩轎,頓時歡天喜地地迎上來,叫著:「新婚大喜,多子多福——」

六個喜童在彩轎之左,另六個在右,各伸一隻小手托著轎杠,好似幫著招轎一般,七嘴八舌叫道:

「新娘子,我叫張德昌。」

「新娘子,我叫方伯愚。」

「新娘子,我叫黃宗羲。」

「……」

一個尖銳的童童高叫道:「舅母新娘子,我是陸履純,張介子是我舅舅,自家舅舅。」

「舅母新娘子,我是陸履潔,張介子也是我自家舅舅。」

「……」

商周德哈哈大笑,轎夫們和隨行的婢僕都是笑個不停,這些喜童太可愛了。

雲錦就將事先準備好的用紅繩串起的九十九枚銅錢,每個喜童一串,掛在他們的脖頸上,掛到陸履潔時,陸履潔對雲錦說道:「姐姐,我是陸履潔,我也是一串銅錢嗎?」

雲錦知道張姑爺這兩個外甥,附耳悄聲道:「明日一早你去新房向舅母新娘子索要喜錢。」

六歲的陸履潔高興地點頭,托著轎杠,小腳邁得很快。

到府學宮時,天已經黑下來,迎親的爆竹「噼里啪啦」響起來,煙花燦爛,一股硝煙的氣味瀰漫開來,硝煙味在這時聞起來就是一種喜慶的味道——

東張與府學宮之間的大片空地上紮起十個大涼棚,每個涼棚可擺八席,賀喜的賓客這時已經將這六十席坐滿,都在翹首等待新娘子到來,來賀的賓客當中有紹興知府徐時進和山陰劉知縣及下屬的諸官吏,還有本地鄉紳和名流,可以說山陰縣的頭面人物都到了,參加婚禮的生員有一百五十餘人,可謂盛況空前——

新郎張原先前周旋於眾賓客間,聽到爆竹響,就知道迎親的彩轎回來了,心裡微微激動著,立在門前恭候,翰社數十名諸生手裡的燈籠一時間點亮,這都是張岱、張萼從西張拿來的燈罩,是前年龍山放燈留存的,五顏六色,聚在一起極是絢麗。

一具馬鞍放置在牆門外,彩轎就在這馬鞍前停下,張原上前連作三揖,抬頭看時,內兄商周德已經把澹然從彩轎里牽出來,讓澹然從馬鞍上跨過,這叫「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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